第435章 局外人
夜深人寂,馮吉緩緩步出田府。
抬頭望月,馮吉長歎一聲,旋即劇烈咳嗽起來。
“郎君。”兩鬢蒼蒼的車夫迎上前來,想要扶住馮吉。
馮吉弓著身子,右手捂嘴,伸出左手止住車夫,斷斷續續道:“無妨,咳.……我們.……回去。”
車輪緩緩轉動,馮吉羸弱的身軀上下起伏。
背靠在軟塌上,馮吉雙目有些失神。
馮吉在田敏麵前誇下海口,聲稱會在兩日內湊足兩萬貫,定然可以趕在張湜遞上彈章前湊齊。
若將開封城右一廂的馮家宅邸賣了,馮吉確實可以很快湊到兩萬貫。
可這宅邸是父親馮道留下的,也是馮吉自幼居住的老宅,要他賣掉,他還真舍不得。
若是不變賣宅邸,現如今馮吉手頭的全部流動資產,加起來不過兩千貫出頭。
還有整整一萬八千貫的缺口。
想起這巨大且要命的缺口,馮吉一陣頭疼,仰頭長歎:“錢到用時方恨少……”
這時候的文官,特別是京城裏的文官,大多不算富裕。
薪俸是死的,逢年過節朝廷也隻會發點生活用品。
文官們要想獲取額外收入,要麽貪墨公款,要麽收受賄賂,要麽通過權力培植商隊。
貪墨公款風險甚大,此時皇帝多是武將出身,脾氣暴躁,對文官幾乎不會“憐香惜玉”。
貪墨一經暴露,等待文官的往往就是家破人亡。
收受賄賂,風險同樣也很大,而且隻有吏部、戶部這些緊要衙門的官員才有收賄賂的機會。
像馮吉所在的太常寺這等清水衙門,根本就不存在受賄的可能。
培植商隊,那更是站在頂端的一小撮高官才能涉足的領域,還得拉的下臉麵。
有些愛惜名聲的高官就不屑幹這勾當,譬如範質,又譬如已故太師馮道。
馮道為官幾十載,從不貪贓枉法,也不收受賄賂,更不經商致富,隻給兩個兒子各留下了一套宅邸以及少許財物。
馮吉繼承其父衣缽,自命清高,當然也不會做這等蠅營狗苟的事情。
至於經營鳳鳴館,馮吉的主要目的,一是為了滿足自身愛好,他本就極愛音律歌舞。
二則是為了從官員口中打探情報,掌握朝堂動向。
鳳鳴館賺來的錢也不多,每月不到百貫,馮吉都交給了秦蕊去使用,大多用於鳳鳴館的運轉經營。
先前貪墨的兩萬貫賣書款,早就被馮吉花費一空。
大半用於雇傭羅五一夥以及培養察子;小半用於收買吏部官員,以將花間社內的骨幹們安插進重點衙門。
除了呂端外,馮吉還培植了六名年輕文官,雖然都是些從八品、八品之類的小官,但都進了緊要衙門,未來可期。
現在的馮吉,若是不賣宅子,根本就無法在兩日內湊夠兩萬貫。
“範質這老匹夫,竟然在這關鍵時刻發難.……”馮吉咬牙切齒,自言自語:“我到底哪裏開罪他了?竟惹來他如此針對?”
羅五已經替馮吉培養了數目可觀的察子,但為了讓羅五一夥保守秘密,馮吉還得繼續花錢養著這幫刺客。
而且羅五這夥人是馮吉手頭最為靠譜的武力,為防萬一,馮吉也必須得養著他們。
養著這一大幫子人,一個月的開銷可著實不少。
光靠馮吉那點微薄的薪俸,還遠遠不夠。
本來,馮吉是指望國子監販書款,能夠源源不斷地供給。
可如今,這條路已被堵死.……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馮吉輕輕搖了搖頭,將思緒放到如何籌集兩萬貫上。
沒錢就隻能借錢。
借錢,自然要找有錢的人借。
花間社裏都是些捉襟見肘的文官,如何能借到兩萬貫?
思緒隨牛車上下飄忽間,馮吉腦海裏冒出兩個人的身影。
……
李延慶從酒保手中接過韁繩,呂端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桑家正店。
默默行了一陣,呂端忍不住開口:“三郎,此事就拜托你了。”
“你放心,我心裏有數。”李延慶口頭上答應地很痛快,但他對如何幫呂端解危尚未有定策。
說到底,此時的武官與文官,是兩條並行不悖的軌道,兩者間的交集並不算大。
李延慶乃至父親李重進,對朝堂文官團體的影響力都可謂是微乎其微。
禦史台裏的那幫禦史,李延慶是一個也不熟悉,如何能談得上替呂端解危?
但李延慶並不怎麽替呂端擔憂,他自忖,這國子監貪墨一案,馮吉肯定比呂端更上心。
呂端級別太低了,馮吉就算真想拿呂端出來頂鍋,定然也是徒勞。
禦史台真動起手來,肯定會查到尹拙甚至馮吉的頭上。
這時候,馮吉與尹拙估計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還真想看看馮吉與尹拙猴急的模樣……李延慶嘴角輕輕勾起,扭頭對呂端道:“你明日最好再去馮吉那瞧瞧,看他是否想出好法子。”
其實,李延慶還是相信馮吉能找到解決之道。
不管怎麽說,馮吉也是馮道的繼承者,這點風險抵禦能力都沒有,屬實說不過去。
但李延慶心底還是有點小小的遺憾:這一番折騰下來,自己每年怕是無法再從馮吉那拿到一千套九經,平白少了一筆收入。
呂端攥著馬韁,跟在李延慶後頭,麵色有些呆滯,下意識地回道:“嗯,我會去的。”
雖然李延慶承諾得爽快,呂端心中依舊惴惴不安。
三館的差遣來之不易,也是呂端唯一可以一飛衝天的機會,他實在不想失去這來之不易的好差遣。
李延慶看好友這一蹶不振的樣子,寬言安慰道:“振作點,何必悲悲戚戚?天塌了自有個高的人頂,砸不到你這小蝦米頭上。”
“小蝦米?我是小蝦米?”呂端並不因這新奇的稱呼而生氣,反而有些被逗笑了。
蝦米在此時的開封並不算多罕見的食材,呂端還買過幾次嚐鮮,那鹹鮮味令他印象頗深,至今猶記心頭。
呂端不由笑道:“嘿,你這小蝦米的說法倒也新奇有趣。”
“小蝦米用來形容我等,不正好合適麽?”李延慶輕笑道:“都是對朝局沒多少影響力的局外人罷了。”
呂端偏過頭,撇了撇嘴:“你就別安慰我了,你可是李三衙內,哪算得上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