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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各方應對

  李延慶領著知州馬崇祚進到自己常日辦公的公廨,並吩咐胥吏奉上涼茶。


  馬崇祚心中雖急,卻也明白事情急不得,坐在椅上掏出絲質手絹,一邊擦著汗,一邊整理著思緒。


  邸報帶給他的衝擊實在太大,馬崇祚雖然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改朝換代都見過多次,但畢竟人老了,心氣膽量大不如前,直到現在還有些沒緩過勁來。


  待到胥吏端上涼茶退出公廨,李延慶端起茶壺,給馬崇祚緩緩倒上一杯:“知州這時候來找下官,恐怕事情不小。”


  “推官請瞧瞧這個。”馬崇祚已經勉強平複好心境,從袖中掏出折好的邸報,說道:“這是朝廷方才送來的邸報。”


  李延慶其實對邸報的內容已經知道得七七八八,卻還是鄭重地雙手接過,坐下細細品讀起來。


  此時邸報並非由朝廷派送,而是由各州派駐開封的進奏院負責。


  不過淮南新下,周朝在淮南的七個州並未在開封設立進奏院,因此是由朝廷設立的淮南道進奏院統一派送。


  淮南各地駐軍的邸報,也由這淮南道進奏院負責派送。


  郭榮在邸報的派送上耍了個小心思,故意讓淮南道進奏院發出邸報的日子慢上了兩天。


  所以,烏衣台的匯報比朝廷的邸報早到近兩日,讓李延慶能夠提早得知朝中的動向。


  果不其然,邸報的內容李延慶大多已經在烏衣台的匯報上看過,基本都是朝廷近期的人事調動。


  “推官,其中最要緊的,便是竇儀升任知西京留守事。”馬崇祚見李延慶看得比較慢,連忙右手撐在茶幾上,斜過身,伸出手指,指向邸報中間靠後的一段。


  李延慶正在看開頭關於禦史台的調動,見馬崇祚如此焦急,便順著往下看去。


  竇儀升任西京留守這條原本最為重要,卻被擺在一個不太起眼的角落裏。


  朝廷在邸報上還耍這等小心思,該說是膽小呢?還是自作聰明呢?真不知該如何吐槽.……李延慶搖了搖頭,將這條人事調令逐字看完。


  “不就是朝廷委任竇儀為知西京留守事麽?這有何特別的?”李延慶故作疑慮,揣著明白裝糊塗。


  這李推官常日裏何等聰慧,這時候怎的有些遲鈍了.……馬崇祚來不及深思,急忙解釋道:“哎呀,推官有所不知,文官當知州並無甚特別,可那都是暫任的,這竇儀的差遣前頭沒有加“暫”字,後頭也沒寫明由哪位武官接任,朝廷是擺明了要讓竇儀長期出任西京留守啊。”


  “哦,原來如此。”李延慶輕輕點頭,再度問道:“可這有何影響?”


  要裝糊塗,那就得一裝到底,李延慶已經略微猜出馬崇祚的來意,這時候裝糊塗最為穩妥,自己可不能輕易表態。


  “這影響可就大了。”馬崇祚見李延慶好像真不太明白,便坐下來徐徐說道:“我朝以武治國,州郡長官皆為武官,若是這竇儀能夠長期任職西京留守,那就是在刨武官的命根子,往前數三代,後唐那陣朝廷要給地方強派監軍,這就引發了地方叛亂,莊宗就是這麽敗亡的。”


  後唐建立者,唐莊宗李存勖上位時,深感地方節鎮難以掌控,便派親信伶人、太監等出任節鎮監軍,意在加強中央對地方州縣的管製。


  這下可就惹毛了地方的實權節度使們,沒多久後唐就爆發了嚴重的地方叛亂,以河北諸鎮為首的節鎮們紛紛舉起叛旗。


  領兵平叛的禁軍主將李嗣源在地方武將的支持下,剛過黃河,就調頭殺回都城洛陽,做掉了李存勖後榮登皇位,是為後唐明宗。


  李嗣源是在地方節度使的支持下上台的,登基後自然撤銷了監軍製度,並對節度使們百般討好,放任地方節度使專權節鎮。


  說來好笑,這一監軍製度最後還是由兒皇帝,後晉高祖石敬瑭重新啟用。


  石敬瑭雖然對契丹人唯唯諾諾,在國內對節度使們卻是重拳出擊,重啟監軍製度時,後晉轄境內叛亂四起,都被石敬瑭親自領兵一一平滅。


  監軍製度也就此沿用至今,並成為中央朝廷約束地方武將的最重要手段之一。


  到如今,地方武將們的權力相比五代亂世初期已經十不存一。


  但武將們一直維持著最重要的底線,那便是隻有武官可以長期出任地方主官。


  若是朝廷執意要打破這一慣例,叛亂之風也許會再度興起。


  李延慶麵露訝色:“那這麽看,這事確實挺嚴重的,聖上和朝廷真有這個膽量麽?”


  “我也想不明白,現下朝廷禁軍大半在淮南,聖上哪來的這般勇氣?就不怕天下大亂麽?”馬崇祚端起茶碗喝了口涼茶解渴,他對朝廷的大膽舉動也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


  李延慶倒是略微能猜到些朝廷的底氣,無外乎就是禁軍中由郭榮提拔的那幫新興勢力。


  可就算如此,郭榮此舉也確實太過大膽,李延慶也想不明白,郭榮到底是哪來的膽子?他就真不怕淮南兵變麽?


  李延慶輕聲問道:“那依知州看,接下來事態會如何發展?”


  “我一介老朽了,事態撲朔迷離,實在看不太明白。”馬崇祚放下茶碗,靠到李延慶耳旁,低聲道:“但若是令尊有意舉兵,老朽定然鼎力支持。”


  這馬崇祚這麽快就要開始下注了麽?不愧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江湖,生存屬性點滿啊……李延慶心中思緒紛呈,表麵上不動聲色地回道:“下官明白了,定會將知州之意轉達家父。”


  “那就有勞推官了。”馬崇祚緩慢起身,右手錘了錘老腰:“老夫還需去通知其餘官吏,就不多聊了。”


  李延慶將邸報折好,交還給馬崇祚,並將馬崇祚送出推官衙門。


  待到重新踏出推官衙門,已是黃昏薄暮。


  李延慶坐在馬背上,緩緩向前騎行,心中思緒萬千。


  父親李重進會因此而起兵造反麽?李延慶認為答案是否定的。


  仔細想來,自家並不具備造反的條件。


  父親雖然是侍衛親軍都指揮使,但步兵司主將是李繼勳,馬兵司主將是韓令坤,兩者皆是父親的政敵,大概率會站在父親的對立麵。


  而且父親早在顯德元年時就被調離禁軍,隻保留了都指揮使的名頭,在禁軍中的親信也大半被剔除,在侍衛親軍司中的影響力與號召力都大為削弱。


  父親堅持要發動淮南之戰,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重鑄在侍衛親軍司中的威信。


  如今威信尚未重鑄,起兵造反難度太高。


  而且除開自己、父親與二哥李延福外,李家的親屬大多都在開封城裏,都處於朝廷的監管下。


  若是起兵造反,這些親屬頃刻間便會人頭落地,一如先帝郭威的家屬。


  父親又最重親情,應當不會輕舉妄動。


  思來想去,李延慶認為父親基本上不可能起兵,但估計會做做樣子,逼迫朝廷退讓,這是父親身為當朝武將之首的責任與義務。


  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父親身居高位,即便是做做樣子,估計都會引發一場不小的“地震”。


  李延慶已經可以略微預見,在開封,在淮南,一場場精彩的好戲將會連番上演。


  自己身為父親的三子,可不能輕舉妄動,張永德與趙匡胤就在旁邊的六合縣,隨時都能找上門來.……李延慶決定明日開始,就請病在家,閉門謝客,絕不見任何外人。


  李延慶可不想哪天被趙匡胤麾下的禁軍“敲門”。


  可李延慶轉念又想到:哪怕隻有一萬分之一的可能,若是父親當真反了,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為求穩妥,自己要不要連夜逃回壽州大營,投奔父親?

  這樣確實最為穩妥。


  可若是父親最後與朝廷達成和解,自己無故棄官跑路,官職肯定會被朝廷褫奪,這幾個月辛苦立下的功績可就全打水漂。


  怎麽辦,到底該作何選擇.……

  糾結之中,李延慶不知不覺抵達了自家大門口。


  還是先吃飯吧……李延慶揉了揉空空蕩蕩的肚皮,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


  餓著肚子也跑不動路不是?

  稍做清洗,李延慶脫去厚重的官袍,穿上輕薄的綢衫,趿著木屐,來到餐廳門口。


  廳內,司徒毓這個吃貨早已就位,正張頭四顧,仿佛在疑惑三郎怎麽還不來。


  這吃貨.……李延慶輕輕搖了搖頭,步入餐廳:“州衙裏臨時有點事,回來晚了。”


  “什麽事啊?”司徒毓已經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


  李延慶拉開椅子坐下:“朝廷方才發來邸報,馬知州非要拉著我看完,所以有所延誤。”


  “原來如此。”司徒毓點了點頭,接著問道:“這邸報比上個月晚了兩日,是朝中發生了什麽要緊事麽?”


  司徒毓畢竟出身朝官家庭,養成了看邸報的習慣,對朝廷大事很是敏感。


  “嗯,最近一月朝中發生的事情不少。”李延慶端起碗,從小木桶中盛起一碗米飯:“禦史台再遭清洗,幾位主官全部罷官。”


  “啊?禦史台遭清洗?”司徒毓大感驚訝,飯都顧不上盛:“這任禦史台上台才一年左右吧?這就被清洗了?”


  李延慶拿起筷子,夾起一片爽口開胃的醃菜:“確實挺讓人意外的,據說是因為鞫獄失職,不過應該是借口,大概是由於征糧不力,因此才被罷官。”


  司徒毓大失胃口,連忙問道:“邸報上有說是哪些官員接任麽?”


  “沒。”李延慶言簡意賅,邸報上隻記載了禦史台主官被免職,確實沒有寫明繼任官員是何人。


  司徒毓挺拔,朝著北麵雙手合十,做祈禱狀:“希望朝廷明察秋毫,可千萬別免了家父的官……”


  看著司徒毓這虔誠模樣,李延慶止住笑意,勸慰道:“隻免除了三位主官,不會牽連令尊的。”


  司徒毓滿麵愁容:“唉,說不準,上次禦史台震蕩,家父就差點被外放,這次恐怕難以幸免了。”


  李延慶夾起一大片油光水亮的雞腿肉:“就算是外放,禦史外放那可都是高升甚至擢升,你有何可憂慮的?”


  看著李延慶大快朵頤,司徒毓有些忍不住了。


  況且李延慶說得也確實在理,司徒毓不再裝模作樣,拿起筷子跟著朵頤起來。


  滁州城萬家燈火之際,兩騎快馬在滁州城東的水口驛換乘坐騎,馬不停蹄地向東飛馳。


  終於在月上高天之際,邸報送進了六合縣的周軍營寨。


  張永德看過邸報,立刻召來趙匡胤。


  “元朗(趙匡胤的表字),我要立刻趕往壽州大營,六合縣就委托給你了。”


  仿佛是與李重進心有靈犀,張永德一看到竇儀升任西京留守那條,就打定主意,要快馬趕回壽州。


  趙匡胤剛剛進到營寨,就聽到此等重磅消息,有些茫然無措:“發生何事了?殿帥為何如此迫切?”


  “你過來。”張永德抬手招呼趙匡胤靠近。


  趙匡胤走到公案前,按照張永德的指使,湊到油燈前。


  張永德將邸報擺到趙匡胤麵前,手指邸報下半一段:“這是朝廷方才發來的邸報,你瞧瞧這條。”


  “委端明殿學士竇儀為知西京留守事?”趙匡胤有些驚慌:“這,這豈不是……殿帥急赴壽州大營,是為了……”


  張永德出聲打斷:“我要立刻趕赴壽州大營穩住李重進,一萬控鶴軍我要帶走五千,餘下部屬都交由你指揮。”


  趙匡胤慌忙問道:“五千是否略有不足?李使相那可是有近六萬兵馬。”


  “李重進不敢反,他沒那個膽略。”張永德語氣中似有輕蔑,但他心裏明白,李重進膽略過人,實在是牽涉太多,不敢妄動。


  張永德也一樣,他的妻子皆在開封,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但壽州,張永德一定要去,他心中篤定,李重進要他回壽州的密信此刻已然在路上了。


  “下官明白了。”趙匡胤挺直脊背:“殿帥放心去,六合縣下官定會牢牢守住,絕不會放唐軍一兵一卒過去。”


  “嗯,你辦事我向來是放心的。”張永德拍了拍趙匡胤的肩膀:“就交給你了,今夜我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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