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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有中生無

  政治從來都是妥協的藝術,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郭榮看來,自己麾下的伐唐大軍缺糧少錢,自然就要從各地州縣征用。


  即便剛收複的淮南七州皆遭遇了兵災,百姓倉稟皆不豐足,而且錯過了春種,夏糧也很成問題。


  在三月初,郭榮對新收複的七州頒布了詔令,嚴令各州駐軍和官員不得驚擾百姓,並免除七州百姓除了夏秋兩稅外的一應苛捐雜稅。


  而且為了籠絡七州人心,郭榮甚至不就地征召百姓強攻壽州,而是從周朝腹地調民夫來參與攻城。


  在派竇儀去淮南七州征收錢糧之前,郭榮早就派出了禦史台的十幾名禦史,趕赴河南山東各州縣征調糧米。


  這些禦史在去年的限佛新政中立下大功,郭榮對他們期待頗高。


  隻是這些禦史至今成效不顯,從各州縣運來的糧米遠趕不上周軍消耗的速度。


  所以不得已之下,郭榮隻能委任竇儀為行在三司使,赴新收複的淮南七州征調錢糧。


  相比十幾萬伐唐精銳的安危,這七州百姓的溫飽,自是不值一提。


  皇帝作為政治首腦,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做取舍,郭榮未做過多思索,就認定伐唐大軍是天平兩端更重要的一端,並舍棄了自己先前定下的仁政策略。


  而在李延慶、趙匡胤和馬崇祚三位滁州主官看來,滁州百姓的溫飽卻更加重要些。


  三位主官也很清楚,從國家層麵考慮,伐唐大軍的重要性,必然遠超滁州這一州百姓。


  但三位主官的政績,又與滁州百姓息息相關。


  若是三位主官服從朝廷的詔令,將滁州府庫中的錢糧一並上交,那便會失去救濟滁州災民的物資。


  這就會導致城中罪犯飆升,州獄人滿為患,州境動蕩不堪。


  待到六月夏稅時,中央的官員下來考核政績,滁州官場自然沒法交出一份出彩的答卷。


  在其位,謀其事,三位主官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政績。


  為求心安,三位主官在思考如何蒙騙竇儀時,甚至會想出各種借口,來確保自己欺君罔上行為的合理性。


  譬如自己是為了滁州百姓的溫飽,才不得不截留糧米;朝廷下轄一百多軍州,滁州就三個縣,地狹民少,府庫中糧米相比周軍的消耗,隻是九牛一毛,少了滁州這點糧米,並不會妨事……

  第二日上午,李延慶剛到臨時州衙,還沒開始審案,就被趙匡胤叫了過去。


  滁州城三位主官圍坐在一張方桌旁,集思廣益。


  趙匡胤官階最高,首先開口:“昨日沒能拿出個法子來,兩位今日可想出了什麽好法子?”


  在三人中,趙匡胤是最渴求政績的。


  趙匡胤此番南下,郭榮沒有給他安排什麽好差遣,圍壽州沒他的份,打揚州也沒他的份,隻是領著五千鐵騎軍擊敗了皇甫暉,拿下了清流關和滁州城。


  皇甫暉一把老骨頭了,還是中原降將,手下幾千雜牌州軍,擊敗他,算不上什麽大功。


  滁州城,一座周長不過七裏的蕞爾小城,拿下它,也算不上多少功績,韓令坤攻下的揚州城,周長可足有三十三裏,算麵積,一座揚州城抵得上二十幾座滁州城。


  既然武功不顯,那趙匡胤隻能退而求其次,追求點文治。


  知州馬崇祚並不出聲,而是扭頭看了眼李延慶。


  在三人中,馬崇祚是最不在意政績的,他都六十好幾的人了,處於告老還鄉的邊緣,再多政績也沒法升官,但也不會拒絕送到手的政績。


  畢竟功績能夠蔭補後代,而且還能提高自己的退休待遇和去世的規製。


  這時候官員告老還鄉,一般會官升一到三級,並獲得對應的薪俸,升多少級,取決於官員告老前立下多少功績。


  而官員去世之後,朝廷還會追贈官階,這與官員生前立下的功績息息相關。


  這兩項待遇,決定了馬崇祚往後人生的生活水平,以及身後名譽,他還是想追求一番的。


  李延慶低聲咳了咳,徐徐說道:“下官以為,昨日馬知州說的那個法子,就很好。”


  “馬知州的法子?”趙匡胤麵露疑惑,問道:“你說的可是偽造賬簿?”


  李延慶回道:“是,卻不完全是。”


  趙匡胤臉上疑惑更甚:“可你昨日不是不認可馬知州的法子麽?而且咱們滁州人手短缺,短時間內難以偽造賬簿,那竇儀也確實為官老成,極難蒙騙。”


  馬崇祚也歪著頭,饒有興致地看著李延慶,仿佛在說:你到底賣的什麽關子?

  李延慶嘴角微微一笑:“將賬簿謄抄一份後好生保存,然後將原本的賬簿燒掉,竇侍郎來了,就借口賬簿早已隨著州衙被皇甫暉燒毀,府庫裏的錢糧搬走咱們需要的部分,剩下的就留給竇侍郎。”


  “將賬簿燒了?”趙匡胤輕輕一愣:“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李延慶語氣篤定。


  趙匡胤聞言陷入沉思:確實,燒掉賬簿,就無需偽造賬簿,人手短缺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但是燒掉賬簿,真的能蒙騙竇儀嗎?

  馬崇祚替趙匡胤提出了疑問:“李推官,照你昨日所言,這竇侍郎可絕非等閑之輩,這麽簡單的伎倆,當真能騙過他?”


  “竇侍郎此人雖然為官多載,而且行峻言厲極難對付,但他卻有一個最要命的缺陷。”李延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片,擺到桌上:“那就是他從未任過有關財務的差遣。”


  趙匡胤連忙拿起紙片,仔細看過,點頭附和:“確實如此。”


  說罷,趙匡胤將紙片又遞給馬崇祚。


  馬崇祚接過紙片看了一眼,笑嗬嗬道:“既然如此,那麽隻要咱們做得天衣無縫,想必這竇儀就瞧不出什麽破綻來。”


  李延慶伸出右手食指,輕敲桌麵:“竇儀並不要緊,但是他此行定然會有不少三司的能吏隨行,要瞞過這些能吏,最為困難。”


  “那咱們該如何行事?”趙匡胤已經完全信服李延慶的能力,下意識地征求李延慶的建議。


  “說來倒也不難。”李延慶望向趙匡胤:“滁州守軍中,可有太尉的心腹?人手多不多?”


  “有。”趙匡胤答得很是簡略,他不願意透露太多。


  如果趙匡胤沒有可用的心腹,李延慶手下倒有五十幾號可靠人手。


  不過見趙匡胤答得很是利索,李延慶也不再越俎代庖,繼續說道:


  “那此事就由太尉負責,先在城外尋一處隱蔽的宅邸或者倉庫,今日深夜,太尉派心腹將城內府庫中的存糧運到城外藏匿,一路上不可讓任何閑雜人等瞧見,賬簿現在就由下官謄抄並燒毀,如此便大功告成。”


  李延慶的法子,簡單又高效,這時代通信十分不便,朝廷壓根就不清楚滁州到底有多少存糧,隻要滁州幾位主官能夠“沆瀣一氣”,完全可以蒙蔽朝廷。


  趙匡胤仔細思忖一番,感覺並無問題,便點了點頭:“那就照李推官的法子行事,賬簿一會某就派人送給你。”


  商議妥當,趙匡胤當即離去,賬簿並不在州衙之中,他需要回家取賬簿。


  見趙匡胤匆匆離去,李延慶與知州馬崇祚結伴離開公廨。


  途徑一處寂靜的長廊,李延慶開口問道:“馬知州,此事不用通知高判官麽?說起來,高判官何時才會返回滁州?”


  李延慶當初還有些中意高錫,這位敢於兩度諫匭上書的狂人。


  隻是高錫在第二次諫匭上書之後,很快就被任命為蔡州推官,李延慶也隻好放下招攬高錫的計劃。


  前幾日得知自己將與高錫同在滁州為官,李延慶霎時就覺得自己與高錫是有緣人。


  可進了滁州城,李延慶才曉得高錫去滁州城南邊的全椒縣巡視,暫時無緣會見,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遺憾。


  如今,李延慶到滁州都第四天了,高錫卻還沒返回滁州。


  這就讓李延慶心生疑竇:這高錫不是滁州判官嗎?為何一連四日都不在滁州城中?他去全椒縣究竟所為何事?

  “高判官他身懷要務,興許還要過幾日才能返城,老夫會派人去知會他一聲,想來他也會接受咱們的法子。”馬崇祚佝僂著身子,背著手:“至於這要務,倒也不是什麽機密。”


  停下腳步,馬崇祚望著廊外半畝方塘:“你的推官衙門中,有一個叫戴景的孔目官吧?”


  “確有此人。”李延慶跟著停下腳步,順著馬崇祚的視線望去,池塘中,幾朵淡粉色的荷花花苞亭亭玉立。


  “那戴景不過是戴家的一名不受重視的庶子,此月才成為孔目官,之前,推官衙門的孔目官一直都是戴深,現下那戴深就住在全椒縣。”


  馬崇祚說得很是簡略,其中蘊含的信息卻不少。


  能在州衙世代為孔目官,那戴家必然是本地的高門大戶,想來是那戴深不願為周朝做事,但又害怕周朝的兵鋒,不願將周朝得罪得太死,所以就派出戴景這麽個庶子來接任孔目官,若是以後南唐再攻回滁州,戴深隻要將戴景丟出來頂罪即可,反正在大家族裏,戴景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庶子……

  李延慶不免有些感慨:戰爭時代首鼠兩端、左右搖擺,就是戴家這種地方大族的生存之道,戴景身為庶子,隻能淪為家族隨時都可拋棄的棋子,這種命運著實有些可悲……

  一念至此,李延慶雙手撐在回廊的欄杆上:“那高判官去全椒縣,是要去請戴深出仕麽?”


  李延慶心道:想必那戴家在滁州影響極大,若是戴深能夠重回州衙,也許就會帶動不少已經遁形的胥吏返回州衙。


  “請戴深回州衙,隻是一方麵,全椒縣左近,還有不少本地大族,高判官此行便是要去一一拜訪。”馬崇祚雙眼微眯,感慨道:


  “缺少這些地方大族的支持,咱們出了滁州城,就是兩眼一抹黑,連三縣有多少人丁都不清楚,有多少耕地也沒個準數,等到六月夏稅,怕是一千石糧都收不上來,老夫前陣子去了來安縣巡視,也拜訪了不少地方大族,不過收效甚微啊。”


  滁州知州之位,能落到馬崇祚這般即將退休的老將頭上,實在是朝中沒什麽現任高官願意接這個爛攤子。


  馬崇祚臨危受命,也知道自己此行艱難,但這艱難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李延慶能夠聽出馬知州的無奈與困頓,但他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隻好溫言勸慰:“知州,滁州被南朝統治幾十載,初歸中原,難免有些不適應,隻要我軍在淮南繼續取勝,不消兩月,這些所謂的地方豪強,也會對知州卑躬屈膝,任由知州差使。”


  周軍真的能夠在淮南繼續保持高歌猛進嗎?李延慶心裏是不太相信的,若當真如此,曆史上的淮南之戰就不會持續到顯德五年。


  說到底,滁州這些地方大族不願信任周朝,實在是周朝在對戰南唐時,並未表現出壓倒性的戰力。


  雖說兩個多月就攻克了七個州,但明眼人都能清楚,周軍主力仍舊鈍兵於壽州城下,周朝對南唐並未呈一麵倒的碾壓態勢,戰爭並不會馬上完結。


  微風拂麵,馬崇祚伸手理了理略有散亂的蒼白鬢角:“你說得不無道理,咱們也隻能靜待壽州捷報了。”


  捷報真的會存在嗎?李延慶當然是不信的。


  勸慰好馬崇祚後,李延慶便返回了自己的推官衙門,繼續審訊囚犯。


  過了一陣,趙匡胤派人送來了賬簿,李延慶便將審案的任務交給了曾經自告奮勇的戴景,自己一邊謄抄賬簿,一邊監督戴景審案。


  這讓戴景好一陣興奮,他還以為是自己先前的故作勤勞,換來了李推官的親眼有加。


  所以戴景鉚足了勁審訊罪犯,一個下午就完成了對二十名罪犯的審訊。


  然後壽州的“捷報”,還真的來了。


  周軍攻克壽州城,守將劉仁贍自焚而亡的大捷報,通過驛馬五百裏加急,今日傍晚,就送到了滁州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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