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滁州城外
李重進給三子李延慶安排的親衛皆為州軍精銳騎兵,共有四十人,分為兩個節級。
節級乃是州軍中最低一等的編製,一節級通常為二十到二十五人,長官也稱為節級。
此時騎兵都配有重鎧,不過行軍時為了節省馬力,騎兵並不執矛披鎧,每個節級各配備一輛驢車,用來運載鎧甲和長矛,隻有即將作戰時才會換上鎧甲。
所以,古代作戰,設伏的威力才如此之大,因為伏兵以逸待勞、整裝待發,而被埋伏的敵軍則大多沒有完成作戰準備,連鎧甲都沒披上,很是脆弱。
周朝此時並未完全掌控淮南,為防埋伏,兩名節級各派出五名輕騎,遊曳在一行人十裏外,以做預警。
兩位節級一個名為朱良,是州軍裏的老油條,從軍已有十八年;另一個名為錢長生,今年還不到二十,本是看守城牆的衛兵,因為機敏過人,加之李重進擴充州軍裁汰老弱,被超擢提拔為節級。
李延慶為人親和,沒多少衙內架子,啟程不過半日,便與兩位節級混了個半熟。
不過因為與錢長生年齡比較接近,而且朱良較為木訥,李延慶對活潑的錢長生更為親近些。
中午,一行人停下步伐,在路邊尋了個處無人的小院落用餐。
此時因為戰亂,淮南地區大部分農民要麽躲入附近城池中,要麽就幹脆攜家帶口往長江以南跑,城外的房屋大多就成了無人居住的空房。
李延慶坐在小馬紮上,手裏握著一塊夾有幹肉的燒餅:“錢二,你可知道,這滁州城裏,目前是哪位武將駐守?”
“滁州麽,容在下想想……”錢長生咽下口中食物,撓了撓頭,這才回道:“滁州這會應該是殿前司的趙太尉駐守?”
錢長生不是很篤定,抬起手肘頂了頂身旁的朱良:“朱大哥,是這麽回事吧?”
“嗯,是他。”朱良點了點頭,繼續大口消滅手中的燒餅。
“趙匡胤麽?”李延慶輕輕頷首,若有所思:想不到滁州竟是趙匡胤駐守,自己與他當真有緣,此次滁州行也許會很有趣.……
“趙太尉上月領五千殿前司鐵騎南下,在清流關與降將皇甫暉對峙數日,最終擊破皇甫暉攻克滁州城,這月初,皇甫暉被檻車送到大營,在下隔著檻欄見過他一麵。”咽下一大口幹燥的燒餅,錢長生頓覺口渴難耐,取下腰間牛皮水壺灌了口清水,接著絮絮叨叨道:
“聽說,這皇甫暉本是魏州牙兵,後唐朝就參了軍,那時還是唐莊宗在位,這皇甫暉賭博輸光了本,幹脆就帶頭造反,結果呢,還真給他成事了!新繼位的唐明宗事後論功行賞,給他封了個刺史,結果到了後晉朝,他卻投靠了南唐,還混成了節度使!簡直沒有天理!”
“這皇甫暉一張老長的馬臉,尖嘴猴腮的,運氣卻好的沒邊,當真令人好生羨慕,還好,他剛被押進大營就歸西了,不然聖上也許還會給他封個高官。”錢長生的語氣裏透著一股子老壇酸菜味。
此事李延慶在京中也有所耳聞,皇甫暉的人生經曆確實堪稱傳奇。
靠著一次造反,從一介小兵擢升刺史;依靠一次叛逃,從刺史榮登節度使。
正所謂時勢造英雄,似皇甫暉這般全然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的匹夫,卻能擁有開掛一般的傳奇人生,也隻有在這禮崩樂壞的五代亂世,才有實現的可能。
“世道崩壞,皇甫暉這等人才有發家的機會。”李延慶輕聲笑了笑:“可亂世已經持續近百年,九州即將迎來一統,往後,就不會再有這等跳梁小醜橫行的餘地,錢二,還有諸位,沒必要羨慕皇甫暉,我中原的力量已經足以碾壓周邊各國,往後你們隻要在軍中認真幹,多得是出頭的機會。”
說罷,李延慶轉頭望向錢長生:“興許再過個十幾年,你就能領兵滅一國,成就一方節度。”
“真的嗎?在下當真可以成為一方節度?”錢長生驚呼,他參軍雖然是為了掙錢贍養老母,但也做過成為大將的夢想。
李延慶就像個賣雞湯的老營銷人員,循循善誘道:“隻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好耶!”錢長生興奮得麵紅耳赤,向院內其他士兵炫耀:“衙內親口說我能成為節度使!”
錢長生的舉動引來一片哄笑,朱良略帶不屑地瞥了眼錢長生:“快點吃完,要上路了。”
“切,一塊餅罷了。”錢長生隻覺渾身是勁,兩口便將一大塊燒餅囫圇吞下。
給馬匹和拉車的驢子喂了些草料,稍作修整,李延慶一行再度出發。
自壽州往東南方三百裏,便是滁州州治清流縣。
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李延慶一行從壽州周軍大營啟程出發。
經過三日跋涉,一路風餐露宿,二十八日上午,一行人終於抵達了滁州城西北方二十裏的清流關。
清流關夾在關山中段,山高穀深、地勢險要,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且南望長江,北控江淮,乃是北方進出江寧府的必經之路,又被譽為“江寧鎖鑰”。
李延慶騎著高頭大馬,帶領一行人來到清流關下,仰頭,一眼就看到了城門樓上飄揚的“周”字旗以及“趙”字旗。
“來者何人?”五丈城牆上的守軍一眼便看清了關下士兵身著的周軍袍服,但為防有詐,還是十分謹慎。
朱元雙手在嘴邊做喇叭狀,操著熟練的河南口音高聲吼道:“我等是從壽州大營來的宋州州軍,護送新任滁州推官上任。”
一名帶著頭盔、身披鎖甲的將領出現在城牆上:“可有告身?”
話音剛落,城門樓上就吊下來一隻木籃。
李延慶打馬上前,從懷中取出兩份告身,並放入籃中。
木籃被拉上城牆,過了約莫一刻鍾,清流關的厚重城門緩緩開啟。
方才出現在城門樓上的守將,此刻在城門口迎接,見李延慶騎馬入城,拱手道:“在下殿前司鐵騎軍指揮尹崇珂,現下忝為清流關守將,見過李推官。”
鐵騎軍乃是殿前司最精銳的騎兵部隊,目前下轄近萬騎兵,長官為指揮使。
指揮與指揮使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在級別上卻是天差地別,尹崇珂身為指揮,手下僅有五百人。
李延慶是曉得尹崇珂此人的,去年趙匡義成親,娶得便是這尹崇珂的親妹妹。
想來是趙二提攜親家,將這尹崇珂帶在了身邊,不過看他這清秀的麵向,氣質上不似武將,若是褪了盔甲,倒像個文質彬彬的書生……
李延慶翻身下馬,將青色官袍抖勻稱,回了一禮:“在下隻是一介推官,尹指揮實在是多禮了。”
“李推官憂心滁州百姓,於此戰亂之際,仍願意赴滁州為官,某很是欽佩。”尹崇珂臉上洋溢著親切的笑容:“某已吩咐部下準備宴席,李推官可願賞光?”
說罷,尹崇珂雙手呈上兩份告身。
“尹指揮盛情相邀,在下豈有拒絕之理?”李延慶初來乍到,自是不願輕易得罪滁州駐軍,雖然知道尹崇珂是趙家的人,還是欣然赴宴。
而且李延慶心中篤定:自己的父親李重進,目前可是淮南道都部署,整個淮南地區所有周軍,皆要聽他調動,雖說趙家與自家在官場上隱約為敵,但在這清流關裏,光天化日之下,尹崇珂絕對不敢有任何非分之舉。
從尹崇珂手中接過告身並放回懷中,李延慶與尹崇珂兩人一路談笑風生,肩並肩進了清流關內一處兩層酒樓,隨行人員自有尹崇珂的部下安排。
去往酒樓的路上,李延慶一路用餘光打量著周邊環境,路邊房屋大多低矮,一些牆上還能看到鮮明的劈砍痕跡與暗紅色血跡。
想來周軍當初應該是經過一番血戰,才拿下這清流關。
進了酒樓,尹崇珂領著李延慶來到二樓,一張木桌上已經擺了幾樣經典的開封菜肴,有炙烤豬皮、涼拌羊肉等。
李延慶讚歎道:“想不到在這淮南地界,尹指揮還能做出這些開封名菜,當真是用心了。”
“隻是形似神不似罷了,淮南羊肉,遠遜開封,但遠在他鄉,也隻能將就了。”尹崇珂攻微微躬身,伸出右手:“李推官,請座。”
“好。”李延慶也不客氣,坐在了東邊副位。
尹崇珂入座朝南主坐,提起細口瓷壺,倒滿涼別:“不過這淮南的酒卻不差,相較開封佳釀別有一番風味,李推官不妨嚐嚐。”
“哦,那我可要嚐嚐。”李延慶端起酒杯,於尹崇珂一碰,旋即一飲而盡。
確如尹崇珂所言,這酒入口飄香,並不比開封的好酒差。
酒過三巡,尹崇珂還欲倒酒,李延慶卻伸手虛蓋酒杯:“多日未喝酒,我也想痛飲一場,可指揮肩負守關要職,我不可因為貪杯,而害指揮誤了軍國大事。”
“推官所言極是,卻是某大意了。”尹崇珂笑著提起筷子:“那便不喝酒了,吃菜。”
李延慶趕了半天路,路上三日又天天啃燒餅,見到一桌好菜,饞蟲早被勾出,也不裝客氣,一筷接一筷地享用起來。
“前日,新任的滁州判官路過這清流關。”尹崇珂吃了幾口,放下筷子:“不過他並未經過壽州大營,推官可否與某說說,這壽州目前是何等情形?”
打探壽州軍情便是宴請我的目的麽.……李延慶將筷子擱到桌上:“聖上三日前親臨壽州大營,準備強攻壽州城,現下應該已經開戰兩日有餘。”
“聖上竟然親臨大營.……”尹崇珂的臉色一瞬間那麽些凝重,但旋即再度換上笑臉:“那壽州城定然已被攻克,捷報不日便會傳到滁州來。”
李延慶敏銳地察覺到了尹崇珂麵色的變化,若無其事地說道:“指揮所言極是,聖上出馬,自是攻無不克,壽州若下,則淮南平定指日可待.……
兩人於酒樓二樓邊吃邊聊,聊得都是淮南軍情,順帶將幾盤好菜一掃而空。
用完餐,李延慶告別尹崇珂,叫上隨行親衛,徑直往壽州城而去。
過了清流關,就算是入了滁州地界。
李延慶刻意放緩速度,一路上仔細地觀察著路邊景況。
淮南地區農作物以水稻為主,三月除是早稻播種的季節,此刻已經過了正常的播種時節。
道路兩旁俱是一望無際的水田,隻有一小部分田中插下了秧苗,但不少田中能夠看到農民操勞的身影。
大部分農民注意到了官道上密集的馬蹄聲,抬起頭瞧了一眼,便慌慌張張地四散而逃。
李延慶騎在馬上若有所思:看來這滁州受戰亂的影響極大,大部分田地都沒來得及種上秧苗,但在周軍占領滁州城後,不少農民又回到了農村,並開始搶種秧苗,若是能讓滁州保持穩定到七月,發生饑荒的可能並不高。
太陽將要西沉,李延慶終於瞧見了地平線彼端的滁州城城牆。
還未等李延慶抵達城門,一隊百餘人的騎兵在一名騎將的帶領下,呼嘯著來到了他前方三十丈處。
領頭騎將高喝:“可是新任滁州推官?”
想來是尹崇珂提前派人通報了.……李延慶馭使胯下馬匹停下,遙望騎將:“在下李延慶,正是新任滁州推官,有告身作證。”
騎將獨自打馬上前,來到李延慶身前,昂首道:“某乃殿前司都虞候趙匡胤,現為滁州守將,聽聞李推官赴任,特意出城相迎。”
李延慶在開封與趙匡胤有過兩麵之緣,早已將他的相貌牢牢記下,甫一見麵,就認出了來者。
好家夥,這趙匡胤身為殿前司都虞候、永州防禦使,竟然自降身份,親自出城迎接我這個小小的從八品推官,這趙匡胤到底的打得什麽算盤.……
趙匡胤目前級別高出自己太多,李延慶表麵上不敢怠慢,當即下馬,躬身行禮:“在下李延慶,見過趙太尉。”
“李推官,某等你已久,速速隨某入城。”趙匡胤的聲音竟然透著毫不掩飾的急迫。
這趙匡胤到底是整的哪出?李延慶心懷忐忑,一時間竟立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