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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明月照歸人

  “那個叫歸政法師的禿驢趾高氣揚地進了偏殿,要求聖上收回昨日頒布的禁銅詔令,聖上當即以天子一言九鼎為由,拒絕了禿驢的請求,甚至還要和那禿驢以佛法一較高低,你猜是誰勝了?”李延順手端飯碗,繪聲繪色地描述今日在宮中的所見所聞。


  翟氏自昨日晚上就借口身體不適,半步未踏出房門,兩個年幼的親兒子也跟著一並關在院裏。


  而吳氏這幾天又帶著兒子回娘家探親,李重進則是一如既往地出門赴宴。


  所以餐桌上今日就李延慶與大哥兩人,無人監督,兩人對食不語的條規自是毫不在意。


  李延慶咽下嘴裏的羊肉片:“歸政法師佛法精通,成名日久,總不能是聖上勝了吧?”


  歸政法師此人李延慶是有印象的,論對佛法的精通,開封城裏也沒幾個比他強的。


  “當然是聖上勝了,那禿驢怎會是聖上的對手?”李延順滿麵春風,仿佛是他自己在殿中駁倒了歸政法師。


  郭榮究竟是如何辯倒精通佛法的歸政法師,李延慶並不怎麽在意,政治上隻講結果,過程並不重要。


  但看著大哥這興奮模樣,李延慶反而有些擔憂:大哥是不是對郭榮太過景仰?未來自家如果要造周朝的反,大哥不一定會鼎力支持啊.……

  這應該就是郭榮將各地節度使的長子們,通通安排到身邊做殿直的目的。


  李延慶若有所思:譬如自己的大哥,長期跟隨在郭榮身邊,親眼見證了郭榮是如何叱吒風雲、獨攬朝政,而且郭榮這位皇帝確實極負人格魅力,大哥自然而然地就會對郭榮心生景仰,估計很難對郭榮生出反心。


  想到此,李延慶一陣慶幸:還好自己和父親李重進多長了個心眼,並未將烏衣台的內情完全透露給大哥,隻是和大哥稍微提及了兩句,想來在大哥李延順眼裏,烏衣台應該是個很小的間諜組織,專門負責在南唐搜集軍情.……

  整了整思緒,李延慶故作驚訝:“哎,聖上好生厲害,竟然能辯倒精通佛法的歸政法師。”


  “那當然了,聖上何許人也?自是對佛法了若指掌,怎會輸給區區一個禿驢?”李延順自己對佛法狗屁不通,即便今日在殿外聽完了整場辯論,也搞不懂郭榮是如何辯倒歸政法師。


  其實郭榮這次能夠辯倒歸政法師,靠的是欺負歸政法師年紀大腦袋不靈光,一通亂拳打死了老師傅。


  但李延順不在乎,他在郭榮身邊當了幾年殿直,親眼見證了郭榮是如何高平之戰反敗為勝、如何駁斥群臣獨攬大權、如何運籌帷幄擊敗契丹蜀國.……

  而這些光輝事跡,全都是郭榮刻意表露給殿直的,而李延順心智不夠成熟,知其一而不知一二,徹底上了郭榮的套。


  李延順對郭榮崇拜得無以複加,在他看來,郭榮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小小禿驢歸德法師自然不是郭榮的對手。


  看著大哥,李延慶仿佛看到了一位盲目追星的粉絲,但他又不太好指責大哥,畢竟這是封建王權時代,郭榮又是皇帝,普通人崇拜他,似乎也沒什麽問題。


  李延慶本來極好的胃口突然變得很是糟糕,想回房歇息會,但又很在意今日朝中的變故,隻好耐著性子問道:“那歸政法師輸給聖上之後,聖上是如何處置他的?”


  “哈哈,無需聖上處置,那歸政法師自己就昏厥過去了,兩個殿前司的弟兄將他抬了下去,這會應該還在禦醫院裏躺著呢!”李延順捧腹大笑,胃口大開,一連吃下了三大口米飯。


  李延慶雖然同情歸德法師的遭遇,八十歲的人了,還要入宮丟臉,但這也是他自找的,如果他不給開封城的寺廟們出頭,自然就沒這麽多事。


  不過這開封城裏的寺廟就歸德法師這一招棋麽?麵對朝廷的剝削,他們可還有別的招數?作為吃瓜群眾,李延慶對事情接來下的發展更感興趣。
……

  桌上菜肴可口誘人,王溥呆坐在桌前,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家倉庫裏堆積如山的銅錢,半點胃口也提不起來。


  昨夜王溥造訪相國寺,正好相國寺主持也因為禁銅詔令而驚慌失措,兩人一合計,連夜聯合開封城幾十家寺廟的主持,請了歸德法師出山。


  歸德法師有先帝頒發的師名,能夠出入宮禁,又德高望重信徒甚廣,可謂是勸諫郭榮的最佳人選。


  寺廟主持們的期望也很低,不指望朝廷能夠收回禁銅詔令,隻需給每座寺廟保留兩三座銅製佛像便成,歸德法師願意幫扶同道們一把,當場就應下了這份差事。


  結果,寄托了開封幾十座寺廟希望的歸德法師,今日進宮才不過半個時辰,就傳出了暈厥在殿中的噩耗,還聽說差點就去西天見佛祖了,還好禦醫們救治及時,將歸德法師勉強從六道輪回中拉了出來。


  這會歸德法師還躺在禦醫院裏,生死未卜。


  王溥在政事堂裏如坐針氈,捱到放衙之後,又急忙去了一趟相國寺,想與主持再商量個法子出來。


  可相國寺主持見到了歸德法師的下場,表示怕了,不願再淌這趟渾水,明日就會主動將佛像送到浚儀縣衙去。


  朝廷好歹會發補償,相國寺主持打算去訂做一批木像和石像湊合著用,銅像不能用就不能用,還是小命要緊。


  王溥也沒法子了,歸德法師殷鑒在前,他又曉得郭榮脾氣暴躁,當然不敢自個兒去勸諫郭榮。


  而且郭榮在頒布這禁銅詔令後,還宣布大幅提高朝中官員的薪俸,保證了靠工資吃飯的中低層官員的利益,王溥在官場上也很難找到幫他出聲的盟友。


  陛下手法愈發精湛,此次恐怕是再無他法,損失隻能自家承擔了……王溥心中感慨萬千,勉強拿起筷子夾了塊飄香四溢的羊肉,放進嘴裏,味同嚼蠟。
……

  深夜,李重進酒宴歸來,仍覺不過癮,吩咐後廚準備幾樣酒菜。


  房門被推開,卻是李延慶端著托盤走入房中。


  李重進正坐在書桌後翻看一冊兵書,聞聲抬起頭,略感驚訝:“三哥兒,怎是你?深夜了還不睡麽?”


  “阿爹,我有件事想和你聊聊。”李延慶走到書桌前,將托盤放在桌上。


  “那好,有酒有菜,咱們父子兩便好好聊聊。李重進放下手中兵書,咧嘴一笑。


  李延慶從托盤上取下一壺美酒,兩隻白瓷酒杯,以及三碟精致小菜。


  提起酒壺,李延慶給兩隻酒杯都滿上:“我想與阿爹聊聊大哥的事情。”


  李重進拿起一隻酒杯,輕輕抿了一口:“說罷。”


  李延慶從一旁搬來一把椅子坐下,稍稍喝了一小口,直奔主題:“大哥做殿直這幾年,對郭榮是愈發崇敬,甚至到了有些盲目崇敬的地步,我擔心將來對大計會有阻礙。”


  “為父早就知道。”李重進放下酒杯,淡定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牛肉塞入嘴中。


  李延慶當即問道:“阿爹既然早就知道,為何不.……”


  李重進抬起左手,打斷了三子:“郭榮那點心思,當然逃不過為父的法眼,為父這是在給咱們李家留後路。”


  留後路.……李延慶頓時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明白了?”李重進端起酒杯:“說來聽聽,看看你是否真的明白了。”


  李延慶稍稍組織了一番語言:“我們李家舉大計的前提,是郭榮在幾位皇子長大之前早亡,而若是郭榮沒有早亡,我們的大計自然就沒法開展,那我們李家就將繼續為朝廷效命,大哥一直對郭榮忠心耿耿,屆時便能幫助阿爹保住我李家的權勢。”


  李重進欣慰看著三子:“你一直聰慧,往後李家還得多多仰仗你,不過你這次隻看到了一部分。”


  “阿爹別急,我還沒說完呢。”李延慶微微一笑:“阿爹任由大哥崇敬郭榮,應該還有迷惑郭榮的用意,我沒猜錯吧?”


  “你啊,果然是一點就透。”李重進倍感欣慰:“你大哥生性厚直駑鈍,本來就不適合操弄詭計,為父當然不會讓他摻和到咱們李家的大計中,而他恰巧在宮中當殿直,正好可以用來迷惑郭榮,倒也算是人盡其用了。”


  “阿爹此法甚妙,隻是大事若成,我們如此瞞著他,大哥會不會因此而抑鬱成疾?”李延慶卻生出了一份憂慮。


  李延慶害怕到時候自己和父親瞞著大哥造了周朝的反,大哥會接受不能,畢竟他是如此地崇敬郭榮,而自己與父親卻要顛覆郭家的王朝。


  “這卻無關緊要。”李重進不以為意地夾起幾塊爽脆嫩滑的涼拌雞皮:“你大哥雖然駑鈍,但並非蠢材,屆時想個三兩天,總能想明白,你無需為此而擔憂,還是多花些心思在烏衣台和學習上,這兩件事更為要緊。”


  李延慶當即應道:“是,我會多加用功,來年三月定能一次通過。”


  李重進擺了擺手:“好了好了,再喝兩口酒就回去歇息吧,時候不早了,為父也要歇息了,明日一早還要去侍衛親軍司巡視。”
……

  李延慶走在石徑小路上,地麵上樹影隨風搖曳,抬頭一看,天淨無雲,一輪皓白的皎月高懸夜空。


  望著幾乎滿弦的明月,李延慶頓時反應過來:“今日,是九月十四啊。”


  明日便是中秋,闔家團聚的佳節。


  李延慶緩步走回一心院,鈴兒正立在院門前,手中大紅燈籠隨風飄蕩。


  見自家郎君歸來,鈴兒提著燈籠小跑著迎上前來:“郎君,時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鈴兒.……”李延慶突然心中一陣悸動,向前一步,用力摟住了鈴兒。


  這一年多來,李延慶早已習慣了鈴兒無時無刻的悉心照料,但此時此刻驟然見到鈴兒的關切的神情,卻莫名被擾動了心弦,不能自已。


  “郎君?”鈴兒踮起腳尖,勉強將小臉搭在李延慶的肩頭,提著紅燈籠的右手有些不知所措。


  這一年多來,李延慶對鈴兒一直規規矩矩,鈴兒以為自己真要等到自家郎君成婚,才能真正成為郎君的妾室。


  緊緊抱著鈴兒嬌柔的身子,抱了足有半刻鍾,李延慶才緩緩鬆開,雙手依然握住鈴兒的雙臂,讓她麵朝自己。


  望了眼月光下鈴兒低垂的紅潤俏臉,李延慶忍不住又抬起頭看向皎白的明月。


  鈴兒覺察到一直注視著自己的灼熱視線消失了,悄咪咪地抬起頭,卻見自己郎君正出神地望著天上明月。


  “郎君。”鈴兒忍不住出聲提醒:“屋外風大,明月常在,還是進屋再看吧。”


  明月常在……李延慶突然大笑出聲:“是啊,明月常在,我此時此刻看到的明月,不正是彼時彼刻的明月麽?”


  李延慶想家了,即便二十一世時他租住的隻是間二十個平方的陋室,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家,那個曾是他歸宿的地方。


  鈴兒全然聽不懂李延慶在說什麽,隻覺得很高深的樣子,而且郎君兩隻有力的大手夾得她胳膊生疼。


  “郎君,奴婢疼。”鈴兒鼓起膽子說出口。


  李延慶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全然被明月所吸引,兩隻手不知覺間用力過大。


  “對不起,是我沒注意。”李延慶收回雙手:“鈴兒,咱們回去吧。”


  “是。”


  鈴兒提著燈籠,走在前頭,李延慶跟在身後,兩人一前一後步入一心院。


  進了院門,李延慶不急著進屋,將樹下的躺椅搬到空地上,躺下身,整個夜空盡收眼底。


  明月、繁星,離自己天遙地遠,伸出手又仿佛觸手可及,李延慶出聲:“鈴兒,你想家嗎?”


  鈴兒侍立在一旁,聲音輕柔:“奴婢此刻正身處家中,如何能想家?”


  “我指的是宋州的那個家,那裏有你的生父生母。”


  “那裏雖有奴婢的生父生母,卻不是奴婢的家,奴婢是郎君的人,郎君在哪裏,哪裏便是奴婢的家。”


  “是麽.……”李延慶突然乏了,就在躺椅上閉上了雙眼,去找尋夢魂縈繞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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