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宏願
“今日你做得不錯。”尹拙身著黑衣,背著手,行走在寂靜的石子路上。
跟在他身後的尹季通低垂著頭,並不做聲。
父子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尹拙突然出聲:“我現在帶你去見惟一(馮吉的字),你也是時候加入花間社了。”
花間社是馮吉年輕時創建的一個詩詞會社,取名自後蜀詞人趙崇祚編寫的《花間集》,社內成員互相之間以花名相稱。
“不,孩兒是絕不會加入的,爹爹切莫再提此事。”尹季通語氣堅決。
尹拙轉過身,瞠目怒視:“你怎麽就.……。”
尹季通毫不退讓地與自己的父親對視著,過了好一會兒才抿了抿嘴唇說道:
“花間社我是不可能加入的,我知道你們的目的,也清楚你們在謀劃些什麽,我絕不認同你們的做法!”
寒風習習,白色長須隨風微蕩的尹拙深深看了大兒子兩眼,隨後轉過身,繼續向前漫步。
“我還以為你這次應下考試,是改變想法了。”尹拙的嗓音沙啞而陰沉。
“不要以為我同意了這次考試,就代表我會對你言聽計從!”尹季通的聲音中含有明顯的怒意。
尹拙不以為忤,反而問道:“你打算死抱可道(馮道的字)的想法到什麽時候?”
尹季通斬釘截鐵地說道:“永遠。”
父子之間又是一陣沉默,尹季通盯著腳尖看了半晌,低聲道:
“爹爹曾經不也讚同長樂公的做法嗎?還說那是在亂世中保全家門的唯一準則。”
馮道自號長樂老,作為四朝宰執,侍奉過十幾位帝王,其中包括攻入開封,在開封登基稱帝,建立遼朝的契丹國主耶律德光。
馮道能夠穩坐中樞三十多年的秘訣,就是從不參與政治鬥爭,概不過問朝堂大事,無論坐在帝位上的是誰,馮道都誠心誠意地侍奉。
同時作為一介儒者,馮道還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九經的刻印工作中去,名為宰相,實則並不掌握多少權力,主動地將大部分相權交到樞密使的手中。
馮道的這一做法深刻地影響了五代時期的大部分文官。
尹拙曾經就是馮道的密友與忠實的追隨者,並以馮道的事例來教育自己的兒子,以期在亂世中存續家門,傳承儒學。
“可是,時代變了。”尹拙的語氣雖蒼老,卻沒有絲毫蕭瑟之意,“亂世即將終結,可道的想法已經不合時宜,時不我待……”
尹季通當即反駁:“可孩兒並未看出丁點亂世將終的預兆,還請爹爹明示。”
“也是,你目光短淺,確實難以看出來。”尹拙緩緩搖了搖頭:
“你往日裏不是在家中讀書,就是在國子監教書,你甚少出門遊曆,官職又低,從未上過朝,也並未隨聖上去南莊閱軍,所以你不清楚,當今的大周,比過往四朝的任何一個朝代都要強得多!”
接著,尹拙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天下即將一統,我們必須要做出改變,不能再隨波逐流,任由軍中的丘八們繼續把持朝政、把持地方!這個嶄新的天下,必須由我們文官來主導!”
“可若是武將們起兵作亂?又當如何?我們隻是瘦弱書生,手無寸鐵,不掌軍兵,如何能應對武將們的反撲?況且當今聖上出生行伍,親屬近臣具在軍中,他如何能同意你們的做法?”
尹季通一口氣說出了心中的兩大疑惑。
由武人主導的亂世,自安史之亂迄今,已有兩百餘年。
武人的勢力根深蒂固,當今的皇權隻是這顆龐然大樹結出的一顆果實而已。
皇權與武人們互相幫襯,互為表裏,如何是一幫書生說去除就能去除的?
在尹季通看來,馮吉與自己父親純粹是在白日做夢,拿著身家性命開玩笑!
“所以我說你是鼠目寸光!”尹拙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
“你根本就不知曉當今的禁軍是多麽的強大!節度使們也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罷了,完全不敢違抗朝堂的命令!”
尹拙緩了緩,繼續道:“所以,隻要能掌控禁軍,那些節度使們俱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
“那聖上呢?又該如何解決?”尹季通不依不撓。
尹拙冷然一笑:“至於聖上,隻不過是大周朝的一名掌舵者罷了,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若是聖上敢於違逆時代的巨浪,這大周朝的船也隻能覆翻!”
“屆時,我們換上一個聽話的聖上,不就行了嗎?”尹拙右手用力錘在身旁的桃樹幹上,震得樹枝沙沙作響。
尹季通曾以為自己猜透了父親與馮吉的用意:兩人無非是不滿朝廷的排擠,想要離開閑散衙門,謀求實權差遣。
但是,尹季通卻從未想過他們的目標竟會如此宏遠:他們竟然想要直接顛覆當今的朝局!
這令尹季通一時震恐,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須發皆白的父親:
“這就是爹爹你不惜挪用國子監的賣書款,甚至不惜玷汙自己苦心維持三十多年的清白官身,也要謀劃的事情嗎?”
尹拙毫不猶豫:“然也。”
“文人,文人也能做到這些嗎?取代武人,改朝換代?”尹季通的語氣中透著一股明顯的不自信,他有些被父親的豪言壯誌動搖了。
尹拙反問:“文人為何就不行呢?”
未等兒子回答,尹拙接著說道:“當然,我們並不會直接出麵染指皇權和軍權,這有違儒家的宗旨。
我們將會建立一個全新的朝堂格局,讓武官接受文官的督導,且武官將回歸他應有的職責,地方實權必須由文官接手,同時,宰執可以製衡聖上,並左右朝堂的一應決策。”
“就此,我們將終結這二百餘年的亂世,還天下太平。”尹季通抬頭仰望青空,目光深邃。
桃林中一時沉寂,尹季通隻覺得自己眼前的父親是那麽的陌生。
但這陌生中,又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吸力”,使得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父親矍鑠的麵龐上。
“我再考慮考慮。”尹季通強迫自己撇開頭,望向身旁的地麵。
“考慮什麽?”
“加入花間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