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堂
“前幾年宋州可謂是風調雨順,戶口耕地增長很快,稅收自然是節節攀升。你應該知道,稅分三份,一份上供,一份留州自用,一份歸節度使府。”
李延慶點了點頭,這些都能在記憶中尋到。上供顧名思義就是上繳朝廷的部分,沿襲了晚唐的名稱。
此時每州上供額度都是有定額的,中央每年會清理賬目,定下各州要上供的數額,少的州自有懲罰,大部分州長官都是按照定額上交,餘下的自然就進了自己的口袋。
吳觀接著說道:“前任節度使趙令公增加了上供的部分,還上表稱宋州河清海晏。所以呢,今年三司便順勢加了宋州上供的額度,比去年要多二成。”
前任節度使名趙暉,此時有給高級武官加丞相銜的傳統,沿襲唐朝出將入相的美名。因此趙暉兼著中書令的職,當然是虛銜。吳觀作為文官,自然以文官名來稱呼趙暉。
“那朝廷應該也知曉今年宋州遭了旱災,收成遠不如往年啊。為何不對宋州賦稅進行減免呢?”李延慶想到了鈴兒的話,不由問道。
“減免?那也得朝廷有餘錢啊!今年年初在河東和偽漢契丹大戰一場,一直到七月才撤兵,征發了河北幾十萬民夫,隻能免了河北今年的稅了。”吳觀喝了口茶繼續說:
“況且禁軍損失不小,加上今上有意擴充禁軍,聽聞今年內還要再擴三萬禁軍,這又是上百萬貫的開銷。所以河南今年加稅是早就決定好的,就算遭了災也是沒法減免的。”
李延慶聽完算是懂了,當今這周朝統治範圍並不大,以後世的地理範圍看,大略隻有山西,河北,山東,河南以及陝西五省,其中山西中北部有後漢皇族建立的偽漢,河北北部燕雲早在後晉就被契丹占走了。
到現在滿打滿算也就剩下四個省的地盤了,如今黃河以北的州縣都免了稅,本就不富裕的朝廷自然隻能加剩下三省州縣的稅了。
吳觀歇了會,看到李延慶一副懂了的樣子便繼續說道:“各州每年應當上供的稅額,都是朝廷開年就定好的,前些年宋州是豐年,府庫中倒也有不少盈餘,通報災情的折子也早已遞上去了。加上今年旱災算不上嚴重,所以問題應當不大。”
“那就是說這稅嘛,並不是地方收多少交多少,而是朝廷先定今年的稅額,然後下到各州,然後層層攤派,州到縣,縣到鄉,鄉到裏這樣的?”李延慶算是搞懂這時的稅收製度了,怎麽聽起來和後世的財政預算製很像呢。
“哈哈確實如此,所以州府逼縣令,縣令壓鄉長,鄉長唯有去找裏正要了。”吳觀笑道。
“所以裏正要是收不到足夠的稅,就隻能自己補了?”李延慶問道。
“那當然了,所以裏正通常都是強製任命一裏之中最富裕的一戶來當的,就是用來補稅的,不想當也得當。”
李延慶聞言驚了,那不豈是誰富誰倒黴啊?財產完全得不到保障啊!
“不止裏正,這節度使府衙裏大部分胥吏也是強製攤派的,皆是家中頗有餘財的,應上幾年衙前役,家財大部分都得揮霍一空。”看著李延慶一臉匪夷所思的樣子,吳觀又補充到。
“那這些胥吏就不會對朝廷有怨恨麽?不會留下隱患麽?”李延慶忍不住問道。
“世間豈有兩全之法呢,朝廷缺錢,自然隻能往下征收,損了富戶的利,保了百姓的產,已是最好結果了。至於些許家破的胥吏,又有何懼呢?”吳觀說這話的時候自有一番霸氣,背靠朝廷的官員,自是不太看得起這些夾在官和民之間的胥吏的。
從吳觀處出來後,李延慶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龐大的節度使府中,剛剛與吳觀的交談,李延慶對於當朝的製度有了一定了解。
此時的政府結構,純粹就是以收取足額賦稅,供養龐大軍隊為目標的軍政府模式。官員數量稀少,各州軍政長官皆是以武官擔任。
管理數縣的州衙中擁有官員身份的往往隻有十餘人,而直接管理百姓的縣衙甚至隻有二到三人是官,其他諸多雜事皆征發民間富戶為吏來承擔。而作為吏是沒有任何明麵上的俸祿的,甚至許多與錢糧有關的崗位,還需要胥吏來負擔龐大的經濟壓力。
周朝一百一十軍州,所有的州都是直接由中央管轄,而作為暴力機關的禁軍也直接由皇帝掌控。依靠這種近乎垂直的權力結構,朝廷能夠盡可能地榨取地方財富,維持軍隊戰力。但作為朝廷權力和決策中心的皇帝,必然要通曉軍政,精力旺盛。
李延慶伸手撫摸著身邊龐大木柱上的長長裂痕,不由輕聲歎息。所以未來郭榮死後,他那才幾歲的繼承人是必然會被篡位的。
因此趙匡胤發動陳橋驛兵變時才會那麽輕鬆,滿朝文武幾乎沒有抵抗就認同了新皇帝,因為如此製度的國家必然需要一個所謂的明君,幾歲的小孩是無法勝任的。
此時是後周顯德元年,距離顯德六年陳橋驛兵變,已經隻有五年了。李延慶從木柱裂痕中扣下一小塊腐朽的木片,拇指食指一夾,捏得粉碎。
……
開封皇城垂拱殿,每日散朝之後,皇帝郭榮皆要於此會見官員。
“今日早朝,景卿所提,遣能臣巡查河南賦稅之事,諸位以為當遣何人。”坐於上首的當今天子郭榮,不過三十三歲。身著明黃色的常服,頭戴硬殼襆頭,臉色微黑,身形並不高大,拋去皇帝身份就像個尋常富家公。
座下五人,分坐兩排,右排首座當朝樞密使魏仁浦首先開口:“陛下,臣以為,財賦乃我朝根本,今年與偽漢戰事耗費甚巨。而如今河北免稅,故而河南山東之賦稅不可有絲毫缺漏,當遣起居舍人陶文舉赴河南監稅,如此擴充禁軍之事才能順利進行。”
左排首座,三位宰執之一的範質當即起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河南今年雨水不豐,增稅之事當徐徐.……”
郭榮出言中斷範質:“範卿所言朕自然知曉,但偽漢如鯁在喉,一日不除,朕難以安眠。擴充禁軍之事勢在必行,陶文舉是個不錯的人選,卿不必多言。”
魏仁浦看著範質緩緩坐下,便又說道:
“陛下前日命臣舉薦合適人選擔任禁軍選練之職,臣鬥膽舉薦散員都虞侯趙匡胤。如今各州駐軍所選精銳已經陸續到達,選練禁軍之事當盡快展開。趙匡胤作戰勇猛,武藝精湛,且是陛下潛邸出身,忠心可鑒,當是最佳人選。”
“那便讓他先當個權殿前司都虞侯吧,告訴他,讓他好好練兵。朕希望明年這個時候,能有一支能征善戰的殿前軍。”
左排二座的宰執李穀坐不住了,起身急言:“陛下,趙匡胤之父趙弘殷目前為侍衛親軍馬軍右廂都指揮使,父子兩人皆任禁軍要職,恐有違體製啊,陛下!”
“今日便到此為止吧,朕有些乏了。”郭榮淡淡地說道,麵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