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書《海貓島》預告:將於2020年秋網發
海貓不是貓,而是林家村居民對海鷗的別稱;海貓島也不是一座海島,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坨子。滿潮時孤懸大海中央的海貓島,每每大潮之後,就會被一條蜿蜒地露出水麵的沙崗子與大陸連接起來。但海貓島一帶確實有很多海貓,以及其他種類繁多、連當地人都叫不出名字的海鳥。深入黃海的海貓島周圍的海域,儼然一片生機盎然的海洋牧場——藻類品種多樣、海洋生物豐富。這裏是理所當然的海鳥天堂——完整的食物鏈、取之不竭的食物,還有一麵高達數十米的懸崖供它們繁衍生息。
林家村得天獨厚,背依青山,麵對美麗的月亮灣,左攬海貓島,右擁獅子嶺。
北方秋天的海水清澈、純淨,深水區猶如一塊巨大無瑕的翡翠。雖然沒有“風浪”,但看似無形的暗流湧動的能量卻更加巨大。湧浪完全不似“風浪”把能量浪費在花裏胡哨的喧囂上,而是招招著力。雖然今天的浪不算很大,但船身在舒緩的“湧”的能量作用下,依然如同被太極手推打般一震一震的。天高雲淡,陽光從粼粼波動的海麵折射回來,泛起跳躍的金光,映照在林濱的臉上,晃得他睜不開眼。
秋天的海麵有了些許的涼意,但林濱卻感覺幸福而溫暖。
陽曆十月二十三,霜降。
每年這個節氣,海參就會結束夏眠,從礁石的縫隙或者石板下鑽出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奇怪,有怕冷的熊要冬眠,也有怕熱的海參,要夏眠。
海貓島的海參個體碩大、參肉厚實,價錢一直賣得很好。所以,林濱有足夠的理由在這個深秋的海麵上感覺幸福而溫暖。
因為,他現在就是這片海區的主人。金錢很容易使人感覺到幸福,不是嗎?但財富通常與風險是一對孿生兄弟,海貓島帶給林濱的當然不僅僅是財富,還有抹不掉的痛苦回憶。
海貓島的周邊暗礁密布,這種海況正是適合著名水產品海參生存必需的環境條件之一——海參夏眠時可以遁入礁石的縫隙裏酣然入睡。礁石之於海參,正如樹洞之於黑熊。但也正是這些礁石,帶給了林濱失去親人的痛苦。
十幾歲時,在那場暴風雨中,林濱親眼看到父親的船如螻蟻般在這片礁石附近被海浪拋來拋去,最後化成了碎片。母親和家人撕心裂肺的哭聲至今猶在耳邊回響。少不更事的他不明白,父親這樣一個平時看起來山一樣的漢子,怎麽會就這樣輕易地被打倒?
有的時候,天堂和地獄之間似乎真的沒有過渡帶。那一刻習慣了父親拎著特意留著不賣的魚兒交給母親在柴鍋裏慢火燉著,待魚香在村子裏飄散開來,聽到母親帶著喜意的喊聲才跑回家吃飯的林濱,在目睹那一場景時,猶如一隻在窩裏打盹卻突然看到蟒蛇侵入的土撥鼠,驚恐萬狀、束手無策。
回想到這一切,林濱有時會苦笑著問大海:“不就吃你幾條魚,至於嗎?”可是大海卻是一直沉默不語。或許,在她的眼裏,人和魚蝦並沒有什麽不同,都隻是她的子民而已。她就是生命的主宰,可以任意造就一切,也可以恣意摧毀一切。生命的輪回在她的眼裏隻不過是一幕幕不斷重複上演的悲喜劇而已。
當大眼兒、二驢子、黑皮、竹竿兒相繼用完最後一個氧氣瓶子浮上水麵後,林濱很燦爛地笑了起來。是啊,一日之間收獲了普通人若幹年才能得到的財富,換做誰都沒法不開心。
大眼兒拎著一大兜子的紫海膽、紅裏子海螺、螃蟹叫嚷著:“濱哥,今天收成不錯啊。看來今年是個好年景,今晚可要好好慶賀一下啊。要不,咱哥幾個去海仙樓放開了撮一頓吧!”二驢子、黑皮、竹竿兒也隨聲附和著。在這樣一個令人愉悅的日子裏,品美酒、嚐美食助興難道不是一個很好的主意嗎?林濱笑得愈發燦爛了。
大眼兒、二驢子、黑皮、竹竿兒都是林濱的手下,也是他光屁股長大的好兄弟。大眼兒的眼睛並不大,但是在一次相親時嫌對方眼睛小,偷著對媒婆說:“這個姑娘眼睛怎麽小得像個蜆子眼兒?”蜆子本來就小,蜆子眼兒又有多小?沒人仔細測量過,但估計不會比針眼兒大很多。不曾想姑娘耳尖,蹺腳指著大眼兒罵道:“就你眼大,你的眼睛螞蟻鑽進去正合身。”自此落下了“大眼兒”這個雅號。二驢子卻是真正的驢脾氣,暴躁到晚上做夢和人打架居然懵懂之間飛起一腳踢破了腳皮。黑皮也是真黑,連鋥亮的光頭都是黑的。都說黑皮坐在沙灘上一翻白眼兒,整個兒一個“夜叉”上岸。最要命的是,他還養著一條和他一樣黑的黑貝犬。竹竿兒長得很不像竹竿兒,隻是特別喜歡釣魚。有一次,一群城裏人帶著齊備、昂貴的漁具風塵仆仆來到海貓島釣魚,半天卻一條也沒釣上來,於是乎大罵此地窮山惡水魚蟹不生。偏巧竹竿兒顛顛地跑來,拿著破竹竿兒做的魚竿兒左甩右釣的,一會兒就搗鼓上幾斤魚來,邊釣邊故意大聲嚷嚷:“哎呀,不能釣了,釣多了也吃不了,明天來‘拿’吧!”言畢,收竿走人。邊走邊還唱起來了,“竹竿兒那麽一甩啊,魚上來啊哈……”
海仙樓裏沒有神仙,但是有很擅長做海鮮美食的師傅。海仙樓也並非很高檔的酒店,隻是鎮上比較有名的一個酒家而已。但即便如此,開摩托到那裏也需要半個多小時。林濱當然不會帶著這一群酒鬼兄弟跑那麽遠的夜路醉酒夜歸。連個路燈都沒有的山路再加上醉酒,總是叫人心裏不托底的。不管怎麽說,安全都是首位的。
海貓島本來就是坐落在一個半島的尖兒上,本來就是一個很偏遠的地方,除了到海邊,似乎到哪裏都很遠。偏僻的海貓島世外桃源一般避開了城市化的腳步,得以保存了更多的自然本色。這裏不但有最好的海鮮,還有最淳樸的廚師和他海風一般清朗的笑容。
瘸腿三叔的店雖然小,但在這裏,每個人都可以找到溫暖的家的感覺。
海參販子“黃鼠狼”一早就候在海邊了。
“黃鼠狼”姓黃名德興,據說早年長得幹瘦,而且特喜歡吃雞,故此落下這個不雅的稱號。雖說年長發福有了幾分富態,但他那一雙滴溜溜轉的奸商的小眼兒細瞅起來還真有點像黃鼠狼。“黃鼠狼”是林家村這一帶養海人長期穩定的客戶之一,據說在城裏的大商場有好幾個攤位。
雖然秋風瑟瑟,但黃鼠狼的心卻是火熱的。位於海參生產加工鏈第二個環節的他們隻要辛苦一兩個月便可一年衣食無憂了。他們會把海參深加工成幹品後拿到城市的大商場裏出售,賺取屬於他們的那份豐厚的利潤。
“哎喲,我的小寶貝兒呃,見到你們我可真高興啊!”黃德興抓起一個大個頭的海參狠狠地親了一口。
“黃叔……”
“小子,你別跟我‘黃鼠’、‘黃鼠’的,‘黃鼠狼’好歹還算是食肉動物,這‘黃鼠’可是吃草的。你小子要是誠心叫,就叫我四叔,要麽幹脆叫我老黃也行。”
“哈哈,行,四叔。您老又發福了,是不是海參賣得好,日子過得舒心啊?有錢大家賺,今年的價錢是不是該漲一漲啦?”
“哎喲,我的小祖宗呃,您就別琢磨我的那點薄利啦。你爸年輕時趕的海參我就開始收,老交情我還能黑你嗎?我們也不容易啊,攤位費一年都幾十萬,稍一閃失可是傾家蕩產啊,哪比得上你們一本萬利啊!”
“我們賺的可都是血汗錢,你一個閃失傾家蕩產,我們要是閃失了可就小命不保。”二驢子聞言忿忿道。
“你就奸商吧,好好的海參你給滾上鹹鹽壓秤賣高價,小心遇到操蛋的扒了你的鼠皮!”竹竿兒也跟著幫腔。
“我倒是想賣好的,可也得有人買啊?純幹品成本都幾千元一斤,誰舍得買?再說了,買的都是送禮的,吃的都是收來的,沒人找我算賬的!”
林濱一行早已精疲力竭了,話不多說,錢物兩訖,黃鼠狼拉著海參回家深加工了。海參比較金貴,放的時間久了會化皮,從而影響海參的品質。黃鼠狼當然要抓緊時間了。林濱對看門的老孫頭囑咐一番,揀幾樣海鮮叫別人捎回家,一行五人直奔瘸腿三叔的小飯店而去。
瘸腿三叔早些年在石礦上崩壞了一條腿,上山、下海都不太利索。好在人各識一經,三叔做得一手好菜,加上為人和善,生意一直都不錯。
大眼兒走到哪裏都是一副猴急的樣子,進得門來把網兜丟到灶上喊:“三叔、三嬸,海膽生吃,螃蟹蒸了,紅裏子海螺拌小蔥,再燉一盤魚、來盤肉、來個湯,好了。”三叔笑得眼角全是褶子,有生意做當然開心了,而且林家村長期封閉,加之地域狹小,七搭八勾彼此都能攀上點親戚,老人也很樂見這些個小輩兒發財。
林濱幾個還在洗臉說話,黑皮老早搶到炕頭拿起啤酒仰頭喝上了。
不多時菜就上來了。清蒸螃蟹自不必說,海膽被開了五分之四的上殼,殼口整齊得像圓規劃出來的,剔除雜物,秋天的紫海膽生殖腺肥厚金黃,舀取少許辣根、醬油調配的佐料澆上去,挖出來哧溜一吸,清涼、鮮美的海膽黃順暢地滑進喉嚨裏,直叫人感歎這種醜陋之物竟然會有如此鮮美的味道;紅裏子海螺蒸熟切成條與小毛蔥涼拌也是三叔的拿手好菜,鹹淡適宜、清涼爽口;一條一斤左右新釣的黑魚是三叔用自己調配的辣醬燉的,好像有紅辣椒、蒜末、白糖什麽的。三叔笑嗬嗬地說:“你們幾個嘴刁,這是特意給你們選的斤兩的黑魚。”黑魚個頭小味淡,個頭大肉柴,三叔的心思還真是細膩。竹竿兒尖著嗓子叫道:“知道了三叔,你燉魚的水平天下第一,我吃魚的水平天下第一!”言罷直接伸筷子夾起黑魚肚和魚肝。這個家夥吃魚首選最好吃的魚肚和魚頭,沒有半分謙讓的意思。三叔笑起來一臉細密的褶子,矮胖的身軀居然跟著顫悠起來了。一道辣炒豬大腸很適合潛水員消耗巨大體力後補充能量;熱氣騰騰的散養公雞燉山蘑,雞是三叔自己養的溜達雞,蘑菇也是從後山的鬆林采的;三嬸烙的油餅,金黃酥脆,一層層薄得像紙。三嬸不會炒菜,隻會做主食和打雜,算是小店的麵點師兼服務員了。
林濱隻對口味清淡的海膽、螃蟹、海螺感興趣,其他的人卻對雞湯和大腸發起了猛攻。他們在冰涼的深海潛水作業差不多倆小時,體力消耗巨大,急需高脂肪食物補充熱量。
三叔的廚藝固然好,但饑餓豈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廚師?
隻不到一個小時,酒足飯飽,一箱二十多瓶的啤酒也已經喝光了。坐在炕頭的黑皮橫身倒下早已鼾聲如雷。林濱找來一件軍大衣給他蓋上。大眼兒喊累要早點回家睡覺,林濱知道,他這是賭癮又犯了,不由破口罵道:“你他媽的有兩個糟錢就燒得要死。再這樣下去你的工錢全沒收。看你個死德行,賭、賭、賭,再過十八輩子也討不到老婆。”
挨罵對大眼兒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了。在某種程度上對他來說,被老大罵是一種親昵的表現,若很久不挨罵,反倒會犯嘀咕是不是哪裏出了什麽差錯——這就是傳說中的“賤皮子”。大眼兒嘻皮笑臉地對林濱說:“濱哥,就這一回,往後再也不賭了。”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我先走了”。林濱無奈,瞪眼罵道:“我告訴你大眼兒,你可要知道你還有老人要養。雖然咱們這一行的行規是基本工錢年底結,每次出海拿現金分成,但是對你就不能這樣,再賭我就直接把你的分成給你娘,要不,愛幹就幹,不幹滾蛋!”大眼兒依然臊眉搭眼地笑著。林濱實在拿這樣的二皮臉沒有辦法,甩甩手道:“滾、滾、滾,別讓我看見你個死相。”大眼兒聞言哧溜滑下炕沿轉身消失在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