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九、紅日
這一段奇特的生命曆程讓我重新認識了生活、認識了生命的價值，也更加樂觀豁達了起來。是的，即便是最寒冷漫長的極夜，隻要心中有黎明的曙光，一切苦難都不過是幸福和快樂的引路者而已。
傑克遊得並不是很快，事實上我也不想遊得太快。享受著海水的愛撫、傾聽著海鳥的輕鳴、呼吸著不同於海洋館內的清新的空氣，甚至，一滴水珠都會讓我感覺幸福。
幸福是什麽？我並不能給出最好的答案。但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的，幸福的母親叫做自由。沒有自由的所謂的幸福，不過是死亡的靈魂製造的虛幻的假象。
海豚在海麵上跳躍著、呼哨著。這哨音海浪般一波波向外海傳去，終於招來了更渾厚的嘯聲呼應。哨音和嘯聲混雜在一起，伴隨著濤聲滾滾而來。傑克被這聲響震撼著，一時竟不敢再向前去。
“不要怕，傑克。一定是哨兵探到我們歸來的信息，引領鯨群來迎接我們。”我說，“我們的部落很大，部落裏每一個成員都是善良可親的，一定會喜歡你、接納你。”
“但我覺得。。。覺得自己不過是個肮髒、醜陋、可憐的家夥。事實上，在海洋館裏我已經被拋棄很久了。”
“不會的。在大海裏，每一個部落的成員都會得到應有的尊重和地位。”我說，“尤其我的這些善良的親友，會由你而聯想到胖胖。”
在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大群黑點聚集在遠處的海麵上。這些黑點快速集合，不多時便匯集成了黑壓壓的一大片，潮水般向我和傑克湧了過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大群虎鯨。他們騰躍著向我們遊來。鯨群外圍跳躍的海豚更是將整個海麵撲騰得水花飛濺。
我的心中卻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激動、有感慨、有幸福、有渴盼、有苦澀。這些零碎的感覺被包容在一顆幸福的心髒裏翻滾碰撞，最終歸於平靜。
鯨群在十幾個身位外停住，在公鴨的一聲號令中，自動分成兩列呈弧狀圍在我和傑克兩邊。於是，溫暖的家的感覺陽光般照亮了我的心。我聽到月亮叔叔大喊道：
“歡迎我們偉大的、智慧的、勇敢的、毅力非凡的冰藍先生重新回歸部落！”
“歡迎偉大的、智慧的、勇敢的、毅力非凡的冰藍先生重新回歸部落！”鯨群喊道。
這隆重的場麵讓我略微有些拘謹，而傑克更是惶恐以至呼吸急促，身體頻繁地起起伏伏。與此同時，海藻表妹、彩虹表妹和石頭率先遊出鯨群，排成一列向我和傑克遊來。看著海藻表妹那熟悉、親切的身影和情感複雜的眼神，溫暖的感覺慢慢擠走了這些日子沉積心間的苦澀，好似一縷陽光衝破了長久的黑暗照亮了天宇和海洋。豁然開朗的明亮讓我心生愉悅，有些急不可耐卻又故作莊重地向著我的幸福遊了過去。
雙方在相距一個身位的地方停住。我久久地盯著海藻表妹卻不說話，倒是彩虹表妹打破了沉默：“這可實在是太好了！”
“確實很好。”石頭說，“這是一段偉大的曆程，非常偉大的曆程。”
“哥哥，你瘦了。”海藻表妹說。
我遊到海藻表妹的身邊，貼著她的身子蹭了一圈兒說：“但我的心更強大了，心胸也更開闊了。”
“一切的夢和幻覺都不如你真真切切的碰觸好。”海藻表妹說，“有你在，生活是明亮的、生機勃勃的。”
“好吧，現在讓我來介紹我的好朋友吧。”我說，“這就是傑克。在海洋館裏他給了我很多幫助。從現在起，他便是我們的好兄弟。”
“我得說傑克的疾病比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石頭說，“如果你沒有逃出來，未來就是這個樣子，是吧？”
傑克有些畏縮地向後退了退。我能理解一個孱弱的虎鯨在一大群背鰭高聳入雲的虎鯨注視下的心理壓力。在我剛想說點什麽的時候，莉莎遊了過來說：“你就是傑克？傑克，真的是你嗎？”
“嗨，莉莎，你還好嗎？”我說。
“冰藍哥哥，謝謝你救了我。我很傷心你為我受了這麽多的苦難。”莉莎說。
“怎麽會？”我說，“這是天意，上天冥冥之中注定的安排。好在這些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
莉莎將目光投向傑克。我拍了拍傑克說：“傑克，這就是你的好朋友莉莎，那個被我的魔法變成白色的莉莎。”
“莉莎，你好。很高興認識你。”傑克小聲嘟囔道。
“像一個男子漢那樣拿出勇氣嘛！”石頭說，“來吧，兄弟姐妹們，讓我們歡迎傑克回歸虎鯨世界，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
“歡迎傑克！歡迎傑克！歡迎傑克！”
“你看，大家都很熱情友善，不是嗎？傑克？”我說，“你是一個離開家太久的大海的兒子。現在，你回家了，就是這樣的。”
“傑克沒見過這麽大的陣勢，一定是被嚇到了。”海藻表妹說，“莉莎。帶著你的好朋友傑克和大家認識好嗎？”
“好的。傑克，跟我來。我來介紹你認識虎鯨表演隊的兄弟姐妹們。”莉莎說。
莉莎帶著傑克遊了開去，我們一行四個則向月亮叔叔遊過去。除了月亮叔叔、大角怪、風哨等等這些熟悉的身影，夾雜在其中的一道高聳的背鰭和一道健康的女性的背鰭則是我未曾見過的。
“看來我們的姨夫非常強壯。”我說，“和父親一樣的強壯。”
“更確切地說。。。”石頭說，“是的，他確實是很強壯，我們的姨夫。”
“我回來了，月亮叔叔。”我遊到月亮叔叔的對麵說。
“嗯，這可真是好極了。”月亮叔叔說，“你一定猜到了，這就是你的飛雲姨媽。”
我扭向月亮叔叔身旁的飛雲姨媽，注視著她。她有著與母親極度相似的外貌。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便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和親切感。飛雲姨媽的眼神似乎在躲閃我，身體則在微微地顫抖。
“飛雲媽媽，我是你的孩子多多。”我平靜地說。
一陣輕輕的歡呼聲掠過海麵。飛雲姨媽的身體抖動更加劇烈了起來。我遊了過去，輕輕碰了碰飛雲姨媽。。。哦不，飛雲媽媽。當我將身體調整成與飛雲媽媽並列的時候，我拍了拍飛雲姨媽的前鰭。這個輕輕的舉動登時讓飛雲姨媽平靜了下來。
“沒有什麽飛雲姨媽，隻有飛雲媽媽！”我說，“她和母親一樣，是我的媽媽，是部落的媽媽！”
“飛雲媽媽！”鯨群齊呼道。
“那我呢？孩子？”
我瞧了瞧身邊的大塊頭，說：“你？關於這一點，我得先征求我的父親惡棍的意見。在此之前如果您不介意，就稱您為姨夫好吧？”
“姨夫？這不公平！”
“這很公平。”月亮叔叔道，“母親才是真正偉大的。她賜予了我們生命。這，已經足夠了。”
“是的！”“實在是太溫馨了。”“難以想象，故事居然可以這樣發展。”“包容和善良是生活的血液，有了這些才會有更多的幸福。”“這是一個可以世代傳說的故事，比幾乎所有我聽過的故事都要更溫馨一些。”
“現在，來吧。”月亮叔叔喊道，“回到我們的領海，為多多的回歸和傑克的到來準備一場盛宴吧！”
有的時候我會想，若非這場奇特的經曆，我是不是會更加介懷飛雲媽媽曾經的離我而去，亦或者甚至將我的“姨夫”視為一個仇恨的對象。但在與人相處的這些個時日裏，磨難讓我明白了親情有多寶貴、愛情有多美好、自由有多奢侈、足量的食物有多該珍惜。上天一度將我凍結在無邊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生活的希望，但這一場噩夢又在最黑暗的時候突然醒來。陽光攜帶著清涼涼的波濤將我喚醒，好似在死亡的邊緣轉了一圈兒逃了開去。
現在的鯨群更像是太陽部落了。一個飛雲媽媽這樣有威望的大家長，一個月亮叔叔這樣年長的、可以與祖先通靈的巫師，一大群充滿活力的少年。
曾經的猜疑、沮喪、羞愧、期待、絕望、怨恨等等複雜的情緒，而今在幸福的陽光滋潤之下，化做了溫暖的洋流，流淌在部落每一個成員的心間。
這是一個充滿活力、團結一致、有著優秀的傳統，足以應對任何困難和挑戰的部落。
現在，唯一延誤部落回歸白世界的便是傑克了。熱泉浴和沙灘浴確實對傑克的皮膚病有奇效。有著一股子奇怪的味道的熱泉，將他那幾近腐爛的皮膚周邊的死肉泡開，接著在海灘上打幾個滾兒，死皮便徹底去掉了。
傑克確實是個有勇氣的家夥，當他的皮膚在海灘上滾蹭的時候，不難想象被砂石摩擦的皮肉會有多疼痛。這一點可以從他那微微痙攣的身體上看得出。
又是一個晴好的天氣，我和海藻表妹、石頭、彩虹表妹、莉莎以及公鴨陪伴傑克來療傷。泡過了熱泉，傑克洗過了沙灘浴，索性趴在淺水裏任由海浪輕緩地推拉他的身體。
上漲的潮水翻滾著拍向傑克，傑克幸福得發出了輕輕的嘯音。大家嬉笑著照傑克的樣子排成一排。
“傑克，你要知道，大家都很喜歡你，願意和你在一起。”我說。
“我得感謝你，帶我逃離了海洋館。你說的沒錯，大海確實是難以想象的美麗，雖然也存在著一些危險。”
一大群海鳥興奮地圍著我們嘶鳴著，最終有幾隻膽大的落了下來啄食傑克的傷口。傑克有些微微的疼，但還是忍住了。他心裏很清楚，除掉那些爛肉，自己的傷口才會痊愈得更快一些。
我沒有回應傑克的感謝。在一個深夜，我曾經和蘭光聊過。蘭光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測。蘭光說，海洋館裏是不會馴養一個成年虎鯨的，因為他的靈魂是豐滿的，沒有容納人的訓導的空間。他一再安慰我要隨機應變，是因為，我恰好在成年虎鯨和少年虎鯨的中間點，一念之差便是天壤之別。而拯救之夜的機緣也是人最終釋放了我的原因之一。
是的，是釋放，而不是逃跑。
傑克更是促成這一舉動的一個重要因素。傑克在海洋館裏已經無可救治了。我和傑克的友好相處，使得這些人相信他會有一個好的結局。
現在來看，結局確實不算壞。
“傑克，如果你需要，我真的可以留下來陪伴著你。”莉莎說。
“當然包括我，我也願意！”公鴨叫道。
“公鴨你要照顧好我的莉莎小妹。她曾經給了我巨大的精神安慰，但現在我有大角怪一家子，還有風哨，當然還有賊鷗，他們都很友好善良。”傑克說，“最重要的是，一個白色的虎鯨確實太招人愛了。也許你注定是屬於白世界的。在那裏你會找到自己真正的家。”
“也許我們會再回到綠世界。”彩虹表妹說，“白世界的領海之戰並不比人的幹擾容易應對。”
“我和多多還有飛雲媽媽會平定這一切的。”石頭說，“大戰之後我和我的多多兄弟該有一場公平的較量了，看看誰才是最佳的新秩序的領導者？”
“那不是新秩序。那是老秩序。”我說。
“我猜想你們隻有變成兩個牙齒全部掉光的老頭兒時才會友好相處。”海藻表妹笑道。
“並不能。”
彩虹表妹的話讓鯨群大笑了起來。
“事實上我認為隻有死亡才會讓他們彼此思念對方。”公鴨說，“多多離開的這些日子，石頭的傷心大家都看得到。”
公鴨的話讓鯨群沉默了下來，隻有海浪卷起砂子摩擦海灘的嘩啦啦聲響和海鳥的歡鳴不絕於耳。
“等到明年，等到我的身體完全康複了，完全學會了捕魚的技巧，甚至可以參與獵殺食蝦鯨的時候，我會隨著那些遊獵族去白世界看望你們的。”過了許久傑克說。
傑克的話讓我的心頭一顫，輕輕拍了拍傑克說：“我有多舍不得離開你啊，傑克。我總是有一種錯覺，執著地認為你就是我的胖胖兄弟。”
“我說過很多遍了，我從小生活在海洋館裏，之前沒見過大海、沙灘，以及你們所說的冰山。”傑克說。
“可愛的傑克，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大家都愛你，在心裏把你當做部落的一員。如果你不反對，以後我們就叫你胖胖好嗎？”海藻表妹說。
“是的，傑克，你就是我們的胖胖哥哥。這個名字既承載了大家的愛，也承載了美好的祝福。”彩虹表妹說。
“答應吧，傑克！”莉莎說，“你要知道，對於我們虎鯨來說，胖胖是一個更吉祥的名字。你一定會徹底康複，長得胖胖的，就像多多哥哥和石頭哥哥那樣。”
“好吧，名字不過是個符號。既然大家都喜歡，我沒有理由拒絕。”傑克說。
“胖胖哥哥（兄弟）！”鯨群齊呼道。
“胖胖哥哥，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養好自己的身體。堅持沙灘浴，直到完全康複，知道嗎？”莉莎說。
“我會的。到了陌生的地方處處要謹慎，慢慢適應。如果想大家了，隨時可以回到綠世界。”傑克說。
傑克的話再次讓鯨群陷入了沉默。明天，將會有一場儀式。後天清晨，當旭日再次將天邊染成橙紅色的時候，鯨群將開啟回歸之旅。經過大約一年的獨立生活，那些個非凡的閱曆徹底顛覆了我對世界的認知、更能理解別的生命，從這些生命的角度去觀察、思考我們交織重疊的生活。但不管有著怎樣的衝突和矛盾，我相信所有生命的血液裏都流淌著一種東西，那就是愛。
有了愛的存在，再漫長的黑夜也將迎來旭日升起的一刻。即便是那些個互相碰撞的冰山，也終將融進無邊的大海，化為一體。
“回家吧。”
隨著海水上漲，鯨群浮了起來並遊回大海。而石頭這簡單的一句話，卻喚起了大家對白世界的想念。
“回家吧”，這是多麽簡單的一句話啊，卻蘊含著太多的情感。一瞬間，白世界的涼風似乎掠著海麵撲了過來。在那個遙遠的地方，冰山屹立著孤傲、海水通透著純潔、天空湛藍著自由、磷蝦飄逸著活力、極光靈動著遐想。那是我們靈魂誕生和棲息的家。
“回家嘍！”鯨群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