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牆頭藤蔓
椒蘭殿的爬山虎生長的十分囂張,那翠玉的顏色一路摧枯拉朽的從外麵翻牆進來,還爬到椒蘭殿的地上。爬山虎的裏麵是深宮,外麵還是深宮。
金山騎在牆頭上清理爬山虎,看到宮裏的建築是一重一重的回字形,給與觀者一種眩暈的感覺,似乎永遠也跑不出如迷宮的回字形。
王宮裏是看不到天的,因為房子和房子鱗次櫛比,把天空也局限,向上看去,天空隻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方塊。
雕欄玉砌,金碧輝煌,精巧也冷漠。
除了每天來送飯的人,和那天夜闖的華羲,金山再沒遇見過外人。
金山想把房子打掃的像樣些,但總是被三個宮女製止,她們對金山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擺手。
金山也想知道為什麽,宮女就指指天上,表示這是上意。
金山也揣測,上意是什麽,大抵保留著原貌為了永世不忘。
雖說,忘記意味著背叛,但對於生活在裏麵的人來說,不忘並不是什麽好事。
起碼對金山來說,她原本指望打掃幹淨可以住一個宮殿,現在整個椒蘭殿維持著十五年的樣子,就像一個刑場。
絕大多數的屋子都是空關著,一進去看到那些斑斑駁駁的痕跡,就忍不住猜想,當年裏麵發生了多麽慘絕人寰的事情。
原本金山最想過的日子,能在一個地方住著,有吃有喝有錢。沒想到王宮的日子才半個月不到金山就受不了了。
現在,還不如在外麵擺書攤,起碼每天都是新鮮的,新鮮的人新鮮的故事。
夜晚來臨收了攤,吃下養母做的飯。上燈後,養母在屋子做衣服和鞋子,金山可以把一天聽說的故事都整理出來,妹妹在邊上看她寫故事,還給她出主意。
王宮裏沒有家人,不管養母對金山有多不客氣,對妹妹有多偏心,但仍舊是她把自己養大。如果沒有養母,金山大約餓死了吧。
金山大概是四歲,還是五歲起就跟著養母和妹妹生活。
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麽?金山想不起來,腦子裏隻有一些片段,娘給她講食血者的故事,娘給她唱兒歌哄她入睡。關於娘的回憶,金山腦海中隻剩下零碎的片段。
進入王宮的半個月裏,金山夢見娘的次數比前頭十五年都要多,娘的臉龐也越來越清晰。
金山記憶裏的娘立在那裏身型苗條,有一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眉如遠山,綰著一支蘭花釵,戴著八寶攢珠髻,身上穿了束腰窄銀衣,外罩用絲品織的罩衫。看夢中娘的穿著,似乎家境不錯,後來家裏怎麽落敗的,自己又是怎麽變成孤兒,金山是一點也想不起來。
再往後,金山就記得和養母還有當年繈褓中的妹妹生活在一起,她們搬了三次家。
開始是住在有錢人家,給人當長工。
那家老爺總是占養母的便宜。後來,養母被家裏的大娘子趕出來。
被趕出來以後,風餐露宿,每日都居住在破廟裏。
有段時間,妹妹每天到午後開始發低燒,最嚴重的一次呼吸困難,昏死過去。養母賣了一塊玉墜給妹妹看病,才知道妹妹得了肺癆。
那玉墜子是金山身上帶著的。雕琢了她的本名李舒爾,是金山身份的證明,以前不論多艱難,金山都舍不得賣掉玉墜。那次,不賣掉玉墜妹妹就會因無錢醫治而死掉,金山忍痛賣掉了自己的玉墜,也逐漸忘記了自己是誰。
後來,養母的叔父過世了,留下了一些田地給養母。她們有田、有地過了一段很富足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長,養母同宗的親戚霸占了養母的家產。養母狀告到縣衙,縣衙以養母為叔父非嫡親女兒且為出嫁女,將養母的叔父留給她的家產,判給了叔父的同宗親戚——叔父的遠方侄子。
所以,金山才會在茶館聽到華羲與人辯論時那樣入神。
因為華羲說過,女子也應該有讀書求學、繼承財產的權利。如果女子能和男子一樣掌握財產,男女自然就能平等。
若是養母能夠繼承她叔父的財產,那她們早就可以自給自足。
聽到華羲的話,金山原本麻木的心動了動,她以前不明白,為什麽她們會有那麽多的苦難。現在她逐漸明白,因為她們是女人,所以注定多受苦難。
屋子和宅子被搶走,又一次她們被趕了出來。
定居在京都的時候,金山已經有十五歲,會上街和人做些小生意。靠著養母沒日沒夜的給人漿洗衣服,縫補刺繡,加上金山賣書、寫書,給人寫信,她們終於能在整個京都最差的老鼠巷租典下一個獨立的院子。
原本以為終於能過安心日子,沒想到妹妹的病總是反反複複,寒冬臘月更甚從前,隻能去借“驢打滾”高利貸,結果被人害了,一個女子跑到王宮裏當小宦官。
金山一邊想心事,一邊騎在牆頭清理藤蔓。
這些易彎的枝條韌性極強,在深春的季節裏依附牆體放肆生長。攀援的力量很強,宮裏的內侍沒有佩刀,金山隻在椒蘭殿裏找到一把生鏽的小刀,用盡全力都很難割斷一根藤條。
椒蘭殿的宮牆年久失修,牆體大多十分粗糙,而藤蔓一類的植物吸附的能力和牆體的粗糙程度有關,越是粗糙的牆麵,藤蔓攀附就越牢固,金山也就清理的越是費勁。
那藤蔓纏著牆壁卷上去,嫩綠的枝椏看似靜止不動,實際上無時無刻不在生長著。昨天這個枝椏的頭部還朝著西麵,今天一開太陽,枝頭已經朝著東麵。
金山終於又斬斷一根綠色垂條的藤蔓,費力把它扔出椒蘭殿的牆外,卻聽外麵傳來一聲喊叫。
金山心道一聲:“壞了!怕是砸到了人。”連忙從牆上探出身子,被砸到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華羲。
兩個人在牆頭院外遙遙相顧。
華羲站在椒蘭殿外,牆和藤條遮擋了他的大部分視線。牆上的人他隻能看見,那人頭發在陽光下如同秋蟬之翼,眉黛如遠山,一雙眼睛滿是嗔怪。
被砸的是他,但他覺得自己才是犯錯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