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簽售會(五)
“我出生的小鎮,叫做陽城,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地方。那會在胡同裏住的老房子,已經被拆遷隊清理了,大約,也是五年前的事。”胡蝶的聲音很平緩。
便衣記者們拿著小本本和錄音機忙不迭地記錄。
各自期待著回去之後,肯定能炒作個大新聞出來,到時候升官加爵,不在話下。
“我媽原本是在服裝廠工作的女工,後來她意外懷孕,因為種種原因,被趕了出來。離開後,沒了經濟支柱,中途換了好幾份活計,我聽她說,去菜市場賣菜,給人餐廳當夥計等等,但她身體不好,最後決定在家接定製衣服的單子。那時,我已經讀小學二三年級了。她有一天發現我居然有舞蹈天賦,聽著收音機裏的音樂,突然就跳起舞來。”胡蝶像在追憶往事。
對自己母親更多的是懷念的語氣,而不是埋怨,或是怨恨。
“她覺得我有舞蹈天賦,後來給我報了一個芭蕾舞的班。學了幾年,真的很辛苦。最開始不想去,每天抱著媽媽鬼哭狼嚎,最後她實在沒辦法,和舞蹈老師商量,要不讓我去學現代舞,沒有那麽辛苦,還能培養創造力。於是我就去了。”胡蝶說著突然發笑,好像被自己的童年經曆給逗笑了。
“一開始,我是不怎麽喜歡跳舞,後來慢慢也喜歡上了。老師和媽媽都告訴我,這輩子要選一件事堅持做下去,一直做到極致,就再也沒人能欺負我了。我深以為然,從八歲那個夏天開始,一直堅持到現在。曾經有過幾次心灰意冷,但最終也熬了過來。”
成功者的人生都有困難和勵誌的成分,蝴蝶能做到現在,確實不容易。
林遠一直默默旁聽沒有插嘴,在場的觀眾也從傾聽木元的問答,變成了舞蹈家胡蝶的觀眾。
他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至少最初的願望也實現了。
胡蝶過得不錯,在這十年前,她的努力有了回報,成為受人尊敬的對象。
“關於舞蹈,我的想法一直都很純粹,全身心都投入,沒有太多的**和渴求,僅是做好每一場排練,每一場比賽。”她表達了自己學習舞蹈的心路曆程。
後麵的內容,則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
胡蝶突然轉向林遠,眼睛裏帶著詢問的目光。
“木元先生,我和其他讀者一樣,從很早開始,就閱讀您的文章。從前是在雜誌的專欄,現在你陸續出了幾本新書,我每次都會購買一大堆,送給我身邊的工作人員,和圈內的好友。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你的書。因為你陪伴我度過那段黑暗的時光,讓我感受到,我不是隻有我一個人,還有許多可憐人,一樣在親子問題上受到困擾,擁有一個並不完美的童年。”胡蝶的表白很快結束。
她沉默片刻,很認真地問了林遠一個問題,“木元先生,您在書裏說過一句話。成年人,要學會麵對過去的傷痛,重新開始。正是您給予我力量,讓我今天能勇敢地站在這裏,講述我的過去,我的傷痛。”
林遠憋著一口氣,多少有點無奈,他不是木元,說不出那麽義正言辭的話來。
他是一條現實的鹹魚,麵對困難下意識地選擇逃避,而不是直麵了,如今胡蝶說正是因為他,有了直麵的勇氣。
真是自慚形愧。
胡蝶是否知道,她說這一切之後,外界會如何看待她這個人呢。
她以後的藝術之路,又會麵對多大的坎坷。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我沒有勸說你的意思,人也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你選擇站在這裏。我感到敬佩,但希望你,真的是深思熟慮。”林遠沒有戳破那層窗戶紙,隻是說了兩句模糊不清的話。
胡蝶一下子,卻聽懂了,露出片刻的訝異,木元先生與自己素昧平生,他是如何知道胡蝶接下來要講的內容,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我想了不下十年了,當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為我的母親感到遺憾和惋惜。我希望她的痛苦,能被世人所知。告訴他們,這是一個多麽可悲的世界。”胡蝶匆匆說完,轉過頭去。
林遠小聲補充了一句,“既然你決定了,我不會再勸解。以後你麵對困難的時候,可以隨時來找我,我定會全力以赴。”
他說得如此鑒定,胡蝶眼中的訝異和驚喜更深。
她緩了一緩,心中更加堅定,不管是誰來勸她,都阻止不了了。
“我是十三歲那年,知道我自己的身世。過去那麽長時間,我對我的父親是誰一無所知,對他們為何要生下我一無所知。偶爾我會好奇,偷偷潛進媽媽的房間,將她藏私房錢的盒子,藏珠寶首飾的盒子從角落裏搜出來。找找看有沒有蛛絲馬跡。那一天,我回到家,她在臥室入睡,隔壁胡同的阿姨突然來敲門,一切都是一場巧合。”胡蝶講述的內容,與林遠當時的遭遇差不多。
隻不過林遠的角色被替換成了隔壁胡同的阿姨,很可能,就是袁阿姨。
這也解釋了為何她的記憶回廊當中,胡蝶和她母親的形象會如此深刻。
在現實裏,袁阿姨與胡蝶家,曾經有過接觸。
“後來,我們一起找到了玻璃櫃內隱藏的那個紙盒子,翻閱了其中的書信,對她與我父親的前塵往事,也了知了大半。”蝴蝶長歎一聲。
過去許多年,當她重新回憶起這件事時,內心的沉重感依然不減。
“我是我父親在外的私生女。他曾經誘騙了我媽媽,讓她誤以為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對象,與之一夜良宵之後,卻棄之而去,留下的隻有一封絕情書,和一疊封口費。他分手的原因很簡單。說是家中為他找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人,他不得不回家娶妻,也必須斷掉他在外頭惹的一身豔遇。當時他與我母親交往時,同時結交了好幾位紅顏知己。”胡蝶邊說,邊露出譏諷的意味。
台下的記者突然插口道,“胡蝶女士說的那人,可是當今的富商權貴,能否告訴我們他的真實身份?”
林遠暗暗咒罵這群記者,胡蝶都不打算說了,你們還看熱鬧不嫌事大,硬要她惹上這個大麻煩不成。
一旦胡蝶公布了胡一夏的名字,過後報紙一宣傳,憑借胡一夏的實力,難道還沒辦法讓胡蝶從此與舞蹈生涯斷絕嗎。
這些人,是要斷了她的後路。
“胡蝶,你想好了嗎。倘若你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等於將自己置於危台之上。”林遠不得不再次提醒她,以免她的不理智,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劇。
旁邊的芙蕖驚訝地看向他,視線在木元和胡蝶之間來回轉換,內心想著,這兩人是什麽時候扯上關係的。
為何對彼此如此了解的樣子,特別是木元,似乎很關心胡蝶。
胡蝶笑了笑,露出絕美的笑顏,“木元先生,如果我懷抱著恐懼,就不會站在這裏。我相信正義最終還是會取得勝利的。”
林遠的嘴唇顫抖了一下,聽到她隨後的那句話,他的忐忑,反倒更深了。
所謂正義,不過是權威者編織的謊言,這世間哪裏有什麽正義。
盲目信任正義的人,最後,不是成為黑暗的同盟,就是成為權利方的犧牲品。
但他最後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麵對胡蝶的純粹,他說不出那麽殘酷的話語來玷汙她的美。
“那個人,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我的媽媽卻在十年前的那一天夜裏自殺了,她無法接受我已經知道的真相,無法承擔自己一生的蹉跎和可悲。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與是否有相似的經曆,但選擇在這裏講述出來,是因為,我們都是木元先生的讀者,我們都懂,一個人的童年經曆會帶給人多大的傷害。我不會原諒那個傷害我母親的人,他對我母親,對其他女人的傷害,都銘刻在歲月當中,不可抹去。”胡蝶的眼中迸發著火與熱。
林遠不忍繼續看下去。
“他的名字,我可以告訴你們。我也能說他現在的身份。與我母親交往時,他的化名叫胡一夏,這其實是個假名。他給我母親的地址也不是他的真實地址,而是他當時朋友的住所,不過是為了避免麻煩,暴露真實身份。後來我去調查了那些地址,房東說當年過後換了好幾戶住戶,後來還給我找到了資料,順藤摸瓜,我找到了胡一夏的朋友。他的名字,木元先生是認識的,還是您的大學校友。”胡蝶突然轉向他。
還以為她要說胡一夏就是他木元的虛假身份呢,怕不是就成為狗血喜劇節目了。
把他嚇得一驚一乍的,最後原來是他的校友。
看胡蝶的意思,可能還不止是校友那麽簡單。
隻不過她輕易暴露了她的線人的身份,會不會有失妥帖。
“他是位好心人,在我的百般央求之下,終於告訴我,胡一夏是誰。”胡蝶停頓在這裏。
台下的記者閃光燈紛紛響起,劈裏啪啦,像機關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