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采訪(四)
“木元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一個女人為了生活,出賣自己的尊嚴,你會如何看待這種女人呢?”辛可把香煙叼在嘴裏,露出渾然天成的嬌媚態。
林遠沉思許久,他知道辛可是在考驗他,一旦他說的話不對路,這場采訪,也沒辦法繼續下去。
醞釀片刻後,他說道。
“在我看來,任何人在麵對生活都會妥協,有的人出賣心血和智慧,有的人出賣苦力和生命。生而為人,本就不可避免,大家都是平凡人,沒有誰比誰更高明。”
這一番話聽上去十分大道理,卻也有安慰和表示無奈的意味。
辛可點點頭,又搖搖頭。
將香煙叼在嘴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以為,對方不會回答。
“木元先生,在你眼裏,生而為人,就必然要受到這些折磨嗎?可是我不甘心,就算我知道,人間的一切想要得到的東西,都必須付出代價,但我依然不甘心。”她說起來時,薄唇微張,卻又帶著一絲咬牙切齒。
仿佛要將什麽東西咬碎咬斷一般,隱含著滿滿的憎恨。
胡蝶第一次見到媽媽露出如此神情,有點被嚇到了,說不出話來,隻呆呆望著她。
就像在瞻仰一尊菩薩。
“辛女士,是否走上修羅之路,是你自己的選擇,外人本就無從幹涉,但請不要忘記,胡蝶是你的女兒,和那個人沒有關係,你愛她,她也愛你,所以好好活著。”林遠暗示得很明顯了。
辛可恍惚抬頭,那一刻似乎有些淒涼,“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是那個人派來的,是不是擔心我去找他的太太麻煩?”
辛可發瘋似的跳起來,一下子撲到林遠身上,揪住他的領口,齜牙咧嘴,形如惡鬼。
胡蝶嚇壞了,拉著媽媽的裙子往後拽,把她拉回了沙發。
“媽,你做什麽呢,你瘋了嗎?”胡蝶眼眶中的淚水打滾,根本不知發生了何時。
林遠將衣服整理齊整,坐好端正,心裏雖然忐忑。
但他知道辛可的反應太正常了,倒是沒有出乎意料。
“辛女士,我對你們當年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隻是看了你女兒給我的一些書信才猜到七七八八,我與你的前男友沒有任何關係,也不是他們派來的。這一點,你的女兒胡蝶可以證明。”林遠對胡蝶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胡蝶愣了一下。
辛可趕緊抓住胡蝶問話,“你說,你快說,剛才是不是把書信都給了他了。”
“是,是啊,我們方才是看來盒子裏的信件,但——”她話還沒有說完。
辛可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頹廢了下去,她的頭發散亂,衣裳襤褸,猶如山鬼。
“原來連你也知道了真相,你的母親就是一個被人唾棄的女人,好了,你現在高興了,和這個外人聯合起來欺負我。”她罵罵咧咧的樣子真是癲狂。
胡蝶手足無措,又是害怕,又是疼惜,她不知道母親到底怎麽了,想安慰她,又不敢靠近。
“木元先生,那書信裏到底寫了什麽,我母親為何說什麽真相?”胡蝶抓住林遠這棵救命稻草問道。
他見辛可一時半會緩不過來,反正現在也瞞不住了,隻能告訴胡蝶全部的真相了。
“我知道的,都是從書信上看到的,加上我的一些推測,如果有說得不對的地方,請見諒了,辛女士。”林遠先跟辛可說了一聲。
隨後拉著胡蝶來到玄關之外,坐在院子外的走廊上。
“你母親在服裝廠當裁縫的時候,遇到一位彬彬有禮的公子,他是一位年輕的建築設計師,兩人是在戀河河畔相遇的。辛女士年輕的時候很美,喜歡穿各種漂亮的碎花裙子,胡一夏公子一見鍾情,遂與對方約定了以後互通私信,開始一段漫長的跨國戀愛。”
胡蝶安靜聽著,整個院子裏隻有小羊羔在啃青草的咀嚼聲。
“後來呢?”
“後來,就是你在明信片裏見到的那些了,寄托在信件上的思緒,兩人看上去甜言蜜語,分享彼此的生活點滴。胡一夏在幾年時間裏,每次回國基本都會來服裝廠探望辛女士,隨後,**一刻值千金,甜蜜一番,很快又走。辛女士慢慢意識到胡一夏並不是真心寄托在她一個人身上,如果真的愛她,就不會每次辦完事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媽媽肯定很傷心,怎麽會喜歡上那種負心漢,我看明信片上甜言蜜語的,還以為他們的感情很要好呢。”胡蝶皺著眉頭。
即是氣憤,為母親不值得。
又是悲憫,覺得她如此苦苦等待,將希望寄托在無望的人身上,真是悲哀。
“你也別急著罵,這個叫胡一夏的人就是你的父親,我也不知辛女士是怎麽想的,她發現懷孕之後給對方寫了信,等來的卻是一封絕情書,胡一夏讓她去打胎,還寄了錢,他就以為這是仁至義盡了。你母親卻決定將你生下來撫養,也讓她,此次擔上一個負累。”
等林遠的話說完,胡蝶也差不多了解了整個故事的前因後果。
她從小就沒有父親,也時常在夢裏幻想自己有一位父親,可是,得知真相後,又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希望母親當時不要把自己生下來,那該多好。
如此,她也不必賺錢賺得那麽辛苦,可以和尋常女子一般相親結婚,和一個門當戶對的男子成就家庭,隨後,肯定比現在渾渾噩噩的樣子還要幸福。
“謝謝你,木元先生,倘若不是你,我也許一輩子都被瞞在鼓裏,媽媽肯定不希望我知道真相,可是我覺得媽媽心裏一定不隻是把我當做那個人的替身,而是真心愛我的。”胡蝶拭去眼淚。
越說越心酸,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人調整一下情緒回到客廳,辛可卻不見了。
胡蝶亂作一團,沒個房間都找了一遍,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怎麽辦,我媽去哪了?她會不會一個人跑到外麵去了?”胡蝶抓著林遠的手臂上下晃動。
“應該不會,這屋裏的窗戶都是緊閉的,她也不可能從玄關出去,因為方才我們就坐在門口。”他四處查探了一番。
胡蝶發現廚房的刀架上少了一把水果刀,整個人更加慌亂。
“你不要著急,你想想還有沒有其他的房間,類似倉庫啊,或者天台,她會不會爬上天台了。”
“是啊!”
胡蝶大喊一聲,抓著林遠上了天台,那鐵門,果然是開著的,兩人一上去,就見到一個漆黑的身影出現在夜色朦朧中。
如同一隻隨風飄揚,似乎隨時會被風撕碎的蝴蝶。
“你們來啦……”她回過頭,水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臉色蒼白,留下的淚水凝固成兩行。
“媽,你不要做傻事啊,我是你女兒,你還要看我在舞台上跳舞,不是嗎?”胡蝶幾乎嘶聲裂肺。
林遠的耳膜感到疼痛。
“辛女士,我知道你很痛苦,但過去的事無法回頭,你死了,又能改變什麽呢?”
辛可的刀劃傷了肌膚,她的手顫抖著,甚至沒有找對頸動脈的位置,她很害怕,有點慌不擇路了。
“你們不要勸我了,我的上半生,就是一個悲劇,當初我留下胡蝶,還以為這樣能多一個念想,也許有一天他玩膩了家裏的賢妻良母,還會回頭來找我續續舊情,我太傻了,我變成了人人可欺的少婦,是那種寂寞的美寡婦。哈哈哈,我這樣一死,沒有人看不起我了。”
她仰天大笑,此時的她,似魔非魔,似佛非佛,卻比大多數苟且於人世的人,還要值得敬佩。
“辛可,你想的太美了,死亡就能逃避一切嗎,難道你忘了那些欺辱你的人,他們可等著看你的笑話呢,那個躺在他們身下喘息的女人,原來是一點就破的廢物,稍微忍不住就自殺。難道你不想活出漂亮的樣子給他們看看,你也不是一個沒用的女人!”
林遠的呐喊像一顆炸彈,投進辛可那片冰冷的心湖當中,瞬間爆破,掀起滔天巨浪。
哐當一聲,手上的水果刀應聲掉落,炸到水泥地上。
胡蝶虛脫一般倒癱在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她聽懂了木元先生的話,原來母親一直都在做那些事情,原來她不讓她白天回家的原因就在這裏。
原來櫃子裏那些大小碼數不一的拖鞋是這用處。
原來……
原來……
她一直在隱瞞這些事實。
“媽,你怎麽那麽傻啊,我也可以當一個普通的孩子,我能不跳舞的,我不需要你交那麽多學費啊,也不需要你買漂亮裙子給我!”胡蝶瘋也似地嚷道。
辛可像斷了線的風箏搖晃了一下,向後退了兩步。
林遠見狀不妥,立馬衝上前去,抱住她,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她的身體很輕,很纖細,好像完全沒有重量,散亂的頭發向前吹起,迷亂了她溢滿淚水的臉頰。
最後一刻,隻聽她在林遠耳邊說道。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兩人從空中掉落。
伴隨胡蝶瘋狂的嘶喊聲劃破了夜裏的寧靜。
他隻看見銀河那一刹那的絢麗,隨後,便是無止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