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沒有打敗我的,終將使我堅強。


  習慣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既能淡化生活裏的快樂與美好,也能削減其中的悲傷與艱難。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習慣於充當那個受人排擠和孤立的角色,能麵不改色地應對各種刁難與挑釁。情感變得遲鈍甚至麻木對於那時的我而言非但不是一件壞事,反倒讓我活得輕鬆自在不少。我不再在意對我懷有惡意的同學們的目光與話語,也不再介懷老師和父母的冷漠與不作為。“獨行者”的瀟灑之處在於,我不必去揣度他人的心意、迎合他人的喜好、顧慮他人的想法,不必去裝作對她們聊的一切話題都感興趣,裝作對她們組織的所有集體活動都樂在其中。如此看來,縱然代價不菲,也未嚐不值得。


  開學的餘悸還未消退,轉眼又到了秋遊的日子。早上集合時,我愕然發現了久未露麵的徐明曜的身影。自開學以來,他一直以生病為由沒有回學校上課,靠著在家自學跟上課程進度。起初,大家都對他的身體狀況很是擔憂。後來,當從班主任口中得知他的身體並無大礙,隻是情緒還沒恢複過來不適宜上學後,大家的心終於放下了。由於他沒有辦理休學手續,作業什麽的還是得和其他同學一樣按時完成,所以,他的好友方政會在每周去探望他一次的時候,順道給他送習題冊和卷子。這一善舉使方政意外成為了級裏最風雲的人物。任何人想要打聽徐明曜的消息,除了去問方政外別無他法。在此,即便我對方政全無好感,也不得不為他們之間忠誠的友情鼓掌。方政雖然為人不怎麽樣,對朋友卻是十分仗義。任憑女生們如何撒嬌討好、胡攪蠻纏,他硬是不肯透露半句徐明曜的情況,就連“鋼琴公主”親自來問,他也不鬆口。這使得徐明曜的近況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久而久之,關於徐明曜等流言蜚語不脛而走,內容大抵離不開他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或是想不開意圖殉情等。換作以前,我是半個字也不會相信,畢竟,像他那樣開朗樂觀的人,是決計與重病、輕生沾不上關係的。但自從在葬禮上看到他那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後,我便再無底氣去抨擊那些傳言的真實性。如今,在他身上無論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我都不會覺得奇怪。因此,當徐明曜完完整整地出現在我眼前時,我著實鬆了一口氣。雖說他比起葬禮那時候又瘦了一圈不止,但所幸臉上恢複了些許血色,人看起來不似那時候般虛弱,走起路來也不再需要旁人攙扶。是否隻要有足夠的時間,人便可以自我療愈心靈上的一切傷痕?正當我陷入沉思之際,徐明曜的目光意外和我相遇,於是,我徹底否定了剛才的假設。我意識到,他眼中的快活與無憂無慮早已被深不見底的憂鬱與悲傷所替代,永遠不複存在。如果星媛看見了他現在的樣子,還不知道會有多心痛呢……我輕輕地歎了一聲,心裏很不是滋味。


  若說有什麽人能讓我暫時忘卻心頭的悲傷,那就非我從前的“摯友”莫屬了。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小團體抱團和排外的行徑著實幼稚得可笑。而失去了星媛的弦樂團,當屬其中的典範。如果沒有和弦樂團鬧翻,此時的我就該要為座位的事情而發愁了。沒有星媛在,辛恬又去跟楊帆一起坐,以弦樂團的人數來算,有人便不得不落單,而這個人基本可以確定是我。作為弦樂團的一員,要我和李嘉敏一樣孤零零地坐到角落去怎麽說麵子也掛不住,可不想一個人坐又能怎麽辦呢?以為自己已經成為弦樂團的一份子的李嘉敏用她的機智回答了我的困惑。一上車,我便很識趣地坐到了最後排最右邊的座位上去,想著等下可以挨著窗戶補眠。縱然我不再關心弦樂團的言行,但因為地理優勢,所以不可避免看到她們的動向。隻見,李嘉敏緊跟在於夢涵後麵上了車,然後很快就意識到,她成為了多餘的那一個。她愣在原地,直到被擋住去路的同學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過神來。


  “給我挪點位置好嗎?”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她竟笑嘻嘻地對於夢涵提出這樣的請求。


  大概是礙於方政就坐在前麵不遠處,於夢涵為了顧全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不好拒絕,隻能悶不吭聲地把身體往旁邊移動了一點。雖然她騰出來的那點空位不足半個巴掌大,可李嘉敏卻絲毫不介意,二話不說便高高興興地坐了下來。由於她的身體有大半在椅子外,任憑她怎麽往裏縮,都不可避免變得非常顯眼。班主任自然不會允許這種特例存在。上車後,他立刻用嚴厲的語氣命令李嘉敏立刻換位。彼時,除了最後一排還剩空位外,其他的座位都已被坐滿。無可奈何之下,李嘉敏提著背包,一臉沮喪地走到最後一排的最左邊坐下。我偷瞄了她一眼,見她滿麵通紅,知道她定是聽到了於夢涵她們正在悄聲笑話她。本來,我應該對這個和我同病相憐的人心懷同情,畢竟,在這輛車上,能深切體會到她的感受的人屈指可數。然而,當我發現她幾次三番用惡狠狠的目光在我臉上劃過時,我的心裏除了鄙視再無其他。她不敢得罪嘲笑她的弦樂團,卻把氣撒在什麽也沒做的我身上,不過是因為看見我孤立無援罷了。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得到我的尊重?我戴上耳機,把頭靠在車窗上,在大巴催眠般的晃動下,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回想起一年前的秋遊,恍如隔世。記得那時候,誰也不想搭理的李嘉敏至少還擁有星媛和我的同情。山水輪轉,如今,我變成了那個最不受歡迎的人,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實在令人黯然神傷……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才會結束?星媛,教教我,我該怎麽辦才好……


  在兩個小時的車程裏,我睡得昏昏沉沉,直到班主任大聲叫了幾次我的名字,我才倏然驚醒,發現車廂裏隻剩我一人了。坐在前頭的人沒有注意到我沒下車倒也不奇怪,隻是李嘉敏,她明知道我睡著了,卻連叫醒我這點舉手之勞也不肯幫忙,未免太不厚道。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白了試圖融入弦樂團閑聊的李嘉敏一眼。


  我們尊敬的校長曾經說過:登山能磨練人堅韌不拔的意誌。因此,我們學校每年秋遊的主題都是“登高望遠”。在山底清點完人數後,班主任帶著我們往山上行進。不爬山不知道,原來我的身體狀況比去年差了許多。記得去年,在星媛的鼓勵下,我勉強能跟上大隊的步伐,可今年,眼看他們離我越來越遠,最後遠得連影都見不著了,我心裏不禁有些著急。所幸,被落下的人不止我一個,而且,失去了徐明曜的幫助,像李嘉敏這些嚴重掉隊的人,恐怕要花上更多的時間和力氣才能爬到山頂。我回頭望了望身後那些零星散布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吃力地前行著的同學們,緊張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在人沒到齊前,巴士不可能開走的。隻要我不是最後一個下山的人,便不會受到其他人的責怪,我暗暗盤算道。爬山時,與人結伴同行、一路說說笑笑自然再好不過,可如果沒有條件,退而求其次也未嚐不可。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我不時停下腳步,在歇息的同時,觀賞沿途的風景,享受山間的寧靜,不知不覺間,便爬到了山頂。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僅不覺得疲累不堪,反倒領略到了秋遊別樣的樂趣。彼時,小團體們已各自圍在了一起吃午飯,於是,我默默地坐到觀景台的一個角落,拿出被我不小心壓扁的幹麵包,就著山頂的美景慢嚼,自覺頗有文人雅士風範。古人誠不欺我。原來置身於山間,俯瞰一望無際的壯闊景象,確實能使人心胸開闊,世間萬物仿佛都變得如沙塵般渺小,一切煩憂仿佛都隨著山間雲煙消散無蹤。我沉浸在這久違平靜之中,頭腦停止了思考。過去、現在和未來還是留待下山後再煩惱吧……


  就在我全心全意發呆的時候,耳邊傳來了班主任的聲音。“班長,人齊了沒有啊?”


  “讓我在數數……”由於小團體坐得比較分散,而且有些小團體又和其他班的同學混在了一起,故而使得統計人數的任務變得分外困難。“好像還差六個……”難為班長反複數了幾次,還是沒數能數清楚。


  “籃球隊和足球隊的帥哥們,你們能不能去幫幫他們啊?不然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發車回去了。”班主任搔了搔頭,話裏帶有一絲責備之意。


  我下意識地往徐明曜看去,隻見他正心不在焉地眺望著遠方,可是那雙失神的眼睛卻映照不出任何事物。他就像被籠罩在濃厚的陰霾之中,既聽不見別人說的話,也察覺不到周圍的變化。僵持了半響,一臉不悅的方政終於帶著楊帆等人原路折返去找那些還沒到達的同學,而徐明曜依然愣愣地坐在原地。他不是不願意和我打招呼,不是不願意去幫助那些掉隊的同學,隻是,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什麽都不知道罷了……想到這裏,我心頭一酸,眼眶盈滿了淚水。星媛的死幾近摧毀了他整個人,我不禁懷疑他以後是否還能好好地活下去……


  縱然有方政他們一度施以援手,但那些體力不佳的同學在下山的途中還是不可避免地再次掉隊了。當我趕上大隊時,聽到班主任在催班長清點人數。要在夕陽朦朧的光照之下辨認出分散在各處的同學們的麵容絕非易事。於是,班長示意我們到車上去等,並按原位就坐。看著除了最後一排的其他座位陸續被填滿,班長胸有成竹地告訴班主任可以準備出發了。


  我凝視著最左邊那個空蕩蕩的座位,心裏遲疑不決。直到司機開啟發動機時,我才從大家的沉默中確定,確實沒有人注意到李嘉敏的缺席。


  “等等,李嘉敏還沒有上車!”我鼓起勇氣向前方叫道。


  聞言,班長連忙站起身來四處張望。“還真的沒看到她……我去找找她吧……”


  “我陪你去……”猶如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徐明曜,眼神顯得渙散且空洞。他跌跌絆絆地走到班長跟前,看起來不太可靠。。


  兩人花了將近大半個小時才把李嘉敏順利帶到車上。看著李嘉敏通紅的雙眼,我忍不住去思忖到底哪一個更可悲,是因過於平庸而被遺忘,還是因遭人憎厭而被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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