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回家頭一件事,就是把期末考的試卷呈交給我的父母大人們過目,然後咬著牙領受劈頭蓋臉的責罵。從那天起,我們再沒有理睬過對方。雙方僵持不下將近一周時間,隨著最後一絲傲氣與尊嚴被磨盡,我終於忍不住低頭認錯。人是需要交流的,我無法長久保持沉默,更無法長久忍受孤獨。放假後,大家各有各忙,聯係不像在學校時那麽頻繁。就算在弦樂團的群聊裏,一天收發的信息也不過隻有零星幾條。關於誰買了新衣服、誰吃了好吃的、誰去了哪裏玩等等,我既不感興趣,也插不上嘴,除了附和其他人的讚歎之外,也回不出什麽有深度的話來了。同時,由於我生活的單調與無趣,我也無法提供值得一聊的話題。還好,大家並不介意我這份稀薄的存在感,說不定,這正是她們所需要的。在一個團體裏麵,少不了應聲蟲和跟屁蟲的角色,總不能每個人都當主角吧?據說,這樣沒有實質內容、毫無意義的交流,被稱之為無效交流,是無法滿足人們情感需要的。然而,那些冷冰冰的言語、僅僅為了日常生活需要不得不進行的對話,難道就能夠填補人們內心的空虛嗎?顯然,還不如一碗熱湯一口熱飯來得撫慰人心。


  回家沒多久,我就開始懷念起宿舍生活。誠然,沒有星媛在的宿舍令我感到孤單寂莫,可至少我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而在家裏,我被允許做的隻有吃飯、睡覺、學習三件事。我的父母曾告訴我,在我上小學前,他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即讓我的母親辭去工作,專心照顧家庭。照顧家庭的其中一個任務是督促我的學習,於是,每年的兩個長假,成為了我最煎熬的日子。母親每天都會去市場給我們買新鮮的肉菜做飯,因此,我姑且能在那兩小時的獨處時間裏放鬆一下緊繃的神經,可要是碰上父親休假,我便連那個僅有的機會也失去了。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受夠了他們探究的目光,於是,我隻要一進房間就會把門關上。對此,他們並未阻攔。有了房門隔音,他們再也不必擔心客廳裏的嘈雜聲會妨礙到我的學習,終於可以安心打開電視看了,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可惜,一道房門並不能幫助我逃離他們的掌控。可以關門,但不能鎖門!我的父親在對我提出這一點要求時,語氣很嚴厲,態度很堅決。在我看來,他大可不必動氣。畢竟,他們的手裏攥著所有房門的鑰匙,門鎖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件擺設。他們大概以為,那些沒有上鎖的門他們都有權隨意打開。我不知道自己是更反感不時出現在敞開的門外的張望目光,還是讓人措不及防的開門聲和隨之而來的審視目光。諷刺的是,他們過度的關注與陪伴,非但沒有讓我感到溫暖,反倒加深了我心底的悲涼。關上房門固然是我自己的選擇,但不知怎麽的,我竟隱隱約約產生了一種被困住了的感覺。


  在家裏待了整整兩周,我悶得發慌,心情壓抑到了極點。我意識到,我急需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排遣一下心中的苦悶。總之,隻要不留在這裏,怎麽樣都好。唯一可以說服餘怒未消的他們準許我外出的理由,就是去星媛家學習。問題在於,星媛沒有邀我去……明知不受歡迎,我還厚著臉皮去提,未免太不識趣……此刻,我所能過問的就隻有織圍巾這件事了。想到這裏,我默默地把編輯好的一整段文字刪去。我反複斟酌著字句,試圖表現出隨口一問的語氣。實際上,在這兩周時間裏,相同的問題我已經問過她三次,可每一次都得不到明確的答複。問多了,反倒顯得我比她還要焦急,可不問,又怕她會改變主意……就在我糾結萬分之際,星媛在弦樂團的群裏發了一條信息,大意是約我們下周出去聚會。我搶先回了個“好啊”的表情,心裏卻不似那個表情那麽歡快。我本該高興她給了我彌補過錯的機會,可一想到不得不等到下周才能出去,我就不禁難過起來……其實,如果足夠熟練,一天一夜就能織成一條最簡單樣式的圍巾,就算是新手,也用不了一周時間。我之所以沒有告訴她這些,是因為,我希望她能早點找我教她。如果我教得足夠用心,或許她會被我的真誠所打動。我甚至想過放下顏麵,哭著求她原諒。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單靠信息聯係要好……如果一切順利,我還可以跟她說我很想學小提琴。隻要她肯讓我躲到她家裏,讓我練一整天的琴我也樂意。


  好不容易盼到了約定的日子。我的父母聽說我要去星媛家裏做暑假作業,當即表現出最開明的態度,不僅一口答應讓我去,還語重心長地囑咐我要好好向星媛學習。


  “就算晚點回來也沒關係。”他們如是說。


  我支吾了一聲,隨手拿起一本習題冊頭也不回就走了。


  那天早上,天空烏雲密布,四周黑乎乎一片,還下著大雨。我撐著傘,漫步在街上,大口吸著清新的空氣,心裏快活得很。天氣預報說下午五點左右會停雨,此前我們會在商場裏吃飯逛街,因此,外麵的大雨影響不了我們的行程與心情。再說了,星媛難得約我們出來,就算遇上再惡劣的天氣,我們也會赴約,更何況是區區一場雨?


  我出門的時間比原計劃要早,結果成了第一個到餐廳的人。服務員把我帶到星媛預定的長桌前,然後給我遞上了餐單。翻完整本餐單後,我開始擔心自己帶的錢不夠支付平攤的餐費。平攤餐費是我們弦樂團的默契,今天也不會例外。我無法阻止其他人去點自己喜歡的食物,也就是說,即便我什麽也不點,也很難把人均費用拉低……因為和父母置氣,我失去了兩周的生活費。前些日子,全靠從前省下來的那筆小小的存款支撐,我才得以維持生計。看著麵前印刷精美的餐單,我暗暗歎了口氣。存款所剩無幾,暑假期間又沒有生活費,我根本沒有出來聚餐的資本。


  “殷然,來得好早啊。”星媛輕柔的聲音把我從苦惱中喚醒。


  看見她不假思索坐到了我的對麵,我的聲音變得哽咽。“星媛,好久不見……”


  我還沒來得及醞釀出感動的淚水,其他人就陸續到了。


  “你們看看要吃什麽。”星媛朝我眨了眨眼,繼續說道:“今天我請客,大家隨便點。”


  “哇!”“太好了!”我們不禁發出連連的驚呼聲。


  “為什麽要請客?”


  “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嗎?”


  “我知道了,一定和徐明曜有關,對不對?”


  一連串的發問讓星媛有些不知所措。


  她無奈地擺了擺手,輕聲說道:“我隻是想請大家吃頓飯,留個回憶罷了……”


  “是因為下學期要分班了嗎?”辛恬皺著眉、撅著嘴,一臉難過的樣子。


  “分班又怎麽樣,隻要我們的友情還在,弦樂團就不會解散。”於夢涵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上去有些生氣。


  “對啊,就算在不同的班裏,我們照樣可以像以前那樣一起玩一起學習。”


  “寒假、暑假、周末,有的是時間!”


  “嗯……是啊……”星媛淡然一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說起分班,星媛,你打算選什麽科啊?”


  “星媛要跟隨她父母的腳步從醫,當然選理科咯!”


  “星媛,你以後打算當醫生嗎?”見星媛沒有回話,我忍不住追問道:“是要選化學嗎?”


  “或許吧……”星媛一手托腮,靜靜地看著我們。


  “那麽徐明曜呢?”於夢涵好奇地問道。


  我偷偷瞄了於夢涵一眼。真羨慕她能問得那麽直接……


  “他打算考建築學院,大概會選物理吧……”說起徐明曜,星媛的眼神總會變得很溫柔。


  “是為了繼承他爸爸的公司嗎?”於夢涵嘴角浮現出神秘的笑意。


  “什麽公司啊?”不明就裏的人急忙問道。於是,於夢涵向她們道出了徐明曜爸爸合夥人的身份。


  “這麽說,徐明曜是未來的霸道總裁咯?”辛恬捂嘴尖叫道。


  “完全無法想象他怎麽能變成霸道總裁……”大家瞬間被這句話逗樂了,笑得前仰後合。


  “雖然不一定霸道,好歹算得上是個總裁!星媛,真羨慕你能當總裁夫人,哪像我們……唉……”辛恬倚在星媛的肩膀上,委屈巴巴地撒嬌道。


  聞言,我們跟著起哄。


  “什麽總裁夫人……哪有的事……”星媛羞澀地垂下眼簾,雙頰一片緋紅。


  “其實,我還沒想好以後要做什麽工作……”


  “我也是……”


  “真不知道該選什麽科才好……”


  “我要選理科!”星媛向我投來探詢的目光,似乎對我突如其來的發言很感興趣。我握緊手中的叉子,迎上星媛的目光,接著說道:“我要和星媛一樣選化學!”


  “那麽我也要選化學!”


  “讀化學很好啊,可以報考的專業有很多!”


  就這樣,先前還沒拿定主意的人,無一不跟著星媛選擇了化學。


  “我很想和你們一起去化學班,可楊帆說要讀物理……我……”說到這裏,辛恬熱淚盈眶。


  “哭什麽啊,又不是以後都見不著了……”於夢涵握住辛恬的手,輕聲安慰道。


  “我是不是不應該選物理啊……”辛恬用哭腔問道。


  “隻要是遵從自己內心的選擇,就值得去堅持,談不上什麽應不應該的。”星媛凝視著辛恬,堅定地說道。


  “千萬別為了楊帆去選物理啊!”於夢涵摸了摸辛恬的頭,繼續說道:“也別為了和我們同班去選化學……”。


  “嗯……看來我得好好考慮考慮……”辛恬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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