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東之局
孫傳庭出陝西,盡攜三邊之兵,留守在陝西的不過是周遇吉的數千弱卒。即使盡力而守,恐怕也守不了多久。而山西、河北等地之前先是遭遇旱蝗之禍、鼠瘟之災。而後滿清大軍侵入關內,燒殺搶掠,兵連禍結,兵少糧缺。一旦陝西失陷,山西恐怕也難以守住。山西尚有險關要隘,可供堅守。
但闖王大軍若最後攻入河北,便可直接殺入京畿,圍困京師。到時候金鑾殿上的那個龍椅是姓朱還是姓李,誰也說不準。以前的闖賊隻是賊,但此刻他們已經成為天下第一強軍,是來奪天下的。
看眾人沉默不語,萬元吉繼續說道:“如若趁闖賊進攻陝西之時,朝廷征調足夠的兵力,在山西境內利用溝壑縱橫的有利地形設立防線,或許可以暫時擋住闖賊。但目前黃河之北,朝廷能調用之大軍總共隻有三支,一支是吳三桂所率的關寧軍,第二支便是包括唐通居庸關守軍在內的京師禁軍,第三支便是我山東之兵。京師禁軍,朝廷不會輕易調動。關寧軍鎮守遼東,用以防備滿虜。除非完全放棄寧遠,否則能調去增援之兵定然不多。而我山東之兵,目前雖有近五萬之眾。兵力按說不算少,但半數以上都是在最近三個月之內新近招募的。保境安民或許可以,但若是率兵北上山西。士卒遠離家鄉,一無長久堅守的勇氣和決心,二無足夠大軍食用的糧草輜重。也就是說,朝廷沒有足夠的人馬將闖賊增援山西。我推測,短則兩個月,長則四個月,闖賊大軍便可攻入京畿。”
隻聽一聲響亮的冷哼,仿佛從馬脖子裏哼出來似的,拉的老長。“萬大人所言似乎有點危言聳聽了吧!從河南去往陝西,再由陝西攻入山西,最後抵達京師,這一路何止千裏。即使南陽戰事失利,朝廷還保有潼關、西安、陽城、太原、大同、宣府等堅城險關。即使各城兵力並不多,闖賊一城一城的打下去,等到達京師恐怕也是數年之後了。萬大人所說的長則四個月,闖賊便可攻入京畿。您這是視我大明將士為瓦罐爛瓷,還是覺得這些闖賊長了翅膀,可以直接飛到京師來?”
王章在出外任濟南知府之前,一直在京師擔任禦史。他性格孤僻耿介,說話直來直去。在京師那種權貴遍布的環境內,在官場怎麽可能得誌?崇禎帝大概也厭煩他數次頂撞自己,又覺得他忠心任事,便派他來濟南擔任知府,配合高名衡、吳甘來等人一起限製周顯的權力。他也無愧於他以前禦史的身份,凡是他覺得不對的地方,無論什麽場合,針對什麽人,都直接大肆出言撻伐。不僅隻針對周顯,對高名衡這個山東巡撫亦是如此。因而,高名衡、吳甘來和王章三人皆為崇禎帝所派,但私下議事之時,高名衡常常將王章排除在外。
堂內每個人都知道,萬元吉為周顯親信。王章雖然不知道萬元吉為何要說這些,但他心中隱約覺得周顯另有目的,便遇事必吵的意識讓他首先跳出來反駁。他說話很不客氣,直指萬元吉。而且,從表麵上看,他說的好似也十分合理。堂內頓時發出一片糟雜的議論聲,大多數是支持他的。
萬元吉臉帶苦笑,沒做回應。
“王大人最近可曾去過山西?對那邊的情形是否真的了解?”一聲高昂的問話壓倒了眾人的聲音。
王章定眼望去,說話那人年不到三十,頭戴方巾,穿著一件半新的青色棉袍。雖立在眾官末位,但傲然挺立,雙眼炯炯有神,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的氣勢。“本官去過如何?沒去過又如何?”
於成龍抬頭看向周顯,發現他坐在主位,左手端著一個白瓷茶杯,正悠閑的喝著茶,好似眼前的這一切都與他無關。於成龍猶豫片刻,從末位走出來,站在正堂拱手向眾人道:“學生於成龍,山西永寧州人。三個月前,我和數十萬大明百姓一起被滿虜所擄。幸得督帥派人解救,才避免被擄到遼東淪為奴隸。因而,說起山西的情形,我想我比在座的諸位大人都要清楚。”
王章有點不耐煩,“你到底想說什麽?”
於成龍淡淡一笑,“王大人剛剛說的並不完全錯。如果大明每座城池、每個關隘的守將都有王大人這樣的誌氣,寧死不降,拚死守土。闖賊別說是打到京畿,就在河南境內便可被徹底剿滅。但可惜的是,忠將難求,良臣難覓。史書中多有忠勇之輩,但瀕臨生死絕境,在大勢麵前,秉持忠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者少之甚少。而王大人以河南到京師的路途遙遠,城池眾多為由推斷闖賊攻到京師乃是數年之後更是謬上加謬。”
王章勃然大怒,手指於成龍道:“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大明無忠義之士嗎?”
麵對王章的指責,於成龍沒有退縮,反而上前一步道:“學生隻是覺得凡事應以實際情況加以分析,而不能想著指望一二忠勇之士改天逆命,扭轉大勢。”
王章氣急反笑,“實際情況,那你告訴我什麽是實際情況?”
於成龍語氣平靜的緩聲道:“實際情況就是兩千滿虜便可橫行山西,連破十數個縣城,擄數萬之民北上而無有敢追擊者。如若李闖賊攜五十萬大軍進入山西,敢抵抗者定然了了,而叛變出降者如雲。隻要數十萬闖軍攻入山西境內,李闖賊或許轉瞬間便可得百萬之眾。以百萬大軍攜必勝之勢侵入京畿,何等堅城不能攻下?”
王章急聲道:“大言不慚,何止於如此?”
於成龍歎了一口氣,悲憤道:“何至於如此?王大人可算問了句該問之話。陝西、山西連旱兩年,很多地方顆粒無收。即使臨水良田,收成也不及往日七成。期間又遭蝗災、瘟疫,兵災,百姓餓死者,病死者不計其數。朝廷發下救濟糧食,經各級官吏盤剝,真正落入百姓手中者十不存一。而境內糧商,與貪官汙吏相勾結,囤積糧食,哄抬價格。一石精米可以賣到三四十兩銀子,普通雜糧亦可賣到十幾兩銀子一石。百姓無法過活,隻能淪落成賊。大小匪寇,多如牛毛,數不勝數。據學生所知,僅去年後半年,被賊寇攻下的縣城便有十幾座,村鎮壘堡更是不可計數。而且,連太原、大同等這樣的駐兵重鎮都曾被賊圍攻過,情況糟糕成何種程度可想而知。”
於成龍言語悲憤,疾聲高斥。“滿虜肆虐山西,擄數十萬百姓東歸,學生在路上聽到更多的是‘到了遼東,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這樣的話。可笑,可悲!王大人是覺得靠這些對朝廷懷有憤恨之心的百姓可以抵禦闖賊,還是靠那些平時欺壓良善,逼的百姓無法過活的官吏將佐可以?而河北,京畿周邊的情況雖然比之稍好,但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萬大人所說的短則兩個月,長則四個月,闖賊便可攻入京畿,學生認為事實恰當。”
王章張了張嘴,整張臉脹的通紅,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臉上帶著憤怒,尷尬,但更多的是震驚和恐懼的表情,因為他發現於成龍的話無從反駁,而事實才是最令人恐懼的。他曆來以忠臣自居,若李闖賊真能在短短四個月內攻入京畿,他又當如何自處。
堂內眾人或麵露震驚,或皺眉沉思,或低頭不語。無人說話,靜的仿佛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的到。
過了良久,李虹用他特有的尖嗓子,低聲說道:“那是不是說,我大明就要亡了?”
一語激起了千重浪,眾人盡皆望向李虹。高名衡站起來怒聲斥道:“李公公,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李虹變了臉色,“咱家……,咱家隻是……”
周顯突然緩聲道:“高撫台,先坐下。今日召集諸位前來,就是議議此事,沒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
高名衡愣了一下,緩緩坐下。
李虹則向周顯抱了抱拳,臉帶感激。
周顯轉向於成龍緩聲道:“北溟,你也先坐回去。”他沉默片刻道:“我和萬先生的推測一樣,闖賊打到京師也就在這幾個月內。萬先生,你繼續說吧!”
萬元吉向周顯拱了拱手,麵向眾人繼續說道:“闖賊有眾五十萬,在其主力進攻陝西的同時,定然會分兵進攻山東。目前督帥已將深入豫東的我軍盡數調往曹州,又令濮陽、東平二地的守軍緊急馳往。目前劉副將已返回曹州,城中有兵力近萬,與巨野成掎角之勢。在後又有濟寧大軍可以隨時支援,一定可以擋住闖賊。但如此一來,我軍大量兵力便被牽製在魯西。而李定國駐兵徐州,一直對山東虎視眈眈。這樣的機會,他斷然不會錯過,而與徐州臨近的滕縣和魯南重鎮臨沂便是其進攻重點。尤其是滕縣,是南下徐州的橋頭堡。隻要被我軍占據著,徐州賊軍便不得安穩,是其必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