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靜言傾弦
哭累的敏璃任由語兮抱著他出了儲秀殿。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往何處，不管她要如何處置自己，此時此刻，他已經不想再思考。
雨後的空氣特別的潮濕，風不再那麽大，吹在臉上，卻仍覺得不太舒服。
耳邊有她走動間被濺開的水聲，還有她的呼吸，一直溫熱，不現寒意。
然後是什麽？是一處溫暖的殿宇。
水霧漸漸環繞包圍，鼻腔重新濕潤，他卻已沒有淚水好流。
那雙手之後褪去了他的外衣，繼續深入。而他也隻是在肌膚相觸時轉動眼眸，看了看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後來她坐在溫泉池邊陪他暖和著身子，用皂角為他的青絲打上泡沫，用帕子清洗他的周身。
敏璃覺得自己就像馬上要被宰殺的案上的牲畜，但她的手始終輕柔，帶著薄繭，和母後的完全不一樣。
是啊，母後有多久，沒親自陪他沐浴淨身了？
為什麽如今的溫暖，幾乎次次都是由這個應該是敵人的女人給予自己的？
敏璃記得她為自己換上了幹淨的衣裳，替他擦幹一頭青絲，替他耐心的將發梳順。
一樣的過去，一樣的回來。
她又抱著他回到了儲秀殿，中途未曾離開，更沒去換下她身上那套沾了雨水和淚水的衣衫。
她將他放到父皇的龍榻上，那張他從未睡過的有著父皇氣息的床榻。
她捋順他的發，為他蓋上衾被，然後喂下不知何時準備好的薑湯，柔聲哄他去睡。
敏璃其實並無困意。他睜著眼眸直直的盯著坐在榻邊麵帶微笑的女子，就那麽看著她，也不知那一刻自己的眼中帶著怎樣的情緒。
她似乎有些無奈，卻又有十足的耐心。敏璃想不通她何至於對自己做到這個地步，但讓他去問，他又覺得毫無意義。
將他丟開在一邊，她一樣可以登上後位。他消極得覺得，就算自己死於宮鬥，也再正常不過。
她這麽做，能從自己身上獲得什麽？
皇後位，父皇會給她；太後位，既是皇後，又哪裏跑得了？
深宮裏的一切沒有利益可圖還會有幾人能如此付出？敏璃實在不懂，她這麽執著於自己一個此時還無足輕重的孩子做什麽？
“還是很在意我為何這麽對你嗎？”女子的聲音在殿內突兀的響起，卻準確的問出了敏璃心裏的疑問。
她好似輕歎了口氣，視線也從原本的對視中移開，“我在討好你啊！”
嘴角有些弧度，那雙綠眸又移了回來，“每個母親都會本能的盼著自己的孩子好，你母後她隻是一時忘了，並不代表她不愛你，不在乎你。”
“我在外時，也會擔心嫣兒在宮裏過得好不好，擔心你顏娘娘有沒有哪裏疏忽，擔心她是否能將嫣兒當作親生的孩子對待。”
“不管案子如何，查家如何，你母後如何，這都不影響她對你的愛。”
“當她把注意力從變故上移開，她一定會憂心被忽略的你在此期間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遭到冷遇，有沒有被人欺負。”
“我不希望她到時見到的是頹廢的你，因為有可能，那時你就是她的支柱。”
話音頓了頓，敏璃也才回過神的眨了眨眼。
他看到女子露出一絲苦笑，然而她抿了抿唇，向他道歉，“抱歉，剛剛說的，都是些虛話。”
“我沒有那麽偉大，能為自己的仇人考慮那麽多。我隻是不想看到你一個孩子這麽痛苦，覺得若能有人陪著，你會好受些罷了。”
“這個人選真的不必是我，會惹來你的抵觸，我也很抱歉。”
“你就當我母愛泛濫吧，反正我針對的是你，隻是你的母親，恰好是她而已。”
女子吸了口氣，敏璃能感覺到一直輕拍在他胸口的手停了下來。她的手似乎握成了拳，而後緩緩展開，“快睡吧，我不想再說了。”
……
因為長期沒有進食的關係，睡夢中的敏璃感覺自己沒睡一會兒，就又醒了過來。
臨睡前他的腦子很亂又很放空，以至於將將醒來，能回憶起的都是那個女人的低聲細語。
他撐起身子有些茫然的看著依舊黑暗的殿內，是黑夜剛剛降臨，還是夜晚終要遠去？
逐漸收攏的神思意識到有壓低的對話正在進行。敏璃緩緩轉動眼眸，下榻穿鞋，向那簾紫玉悄聲靠近。
“我還是覺得你這樣做太欠考慮了。你我明明都清楚那種一切被顛覆的感覺有多痛苦，為什麽還要讓無辜的孩子經受一次？”
“.……情緒上來，有些話都收不住了。”男人輕撫女子的臉，有些討好的開口，“我認錯還不行嗎？”
“你給我認錯有什麽用，現在是敏璃在獨自消化，他心裏要承受的，不是你一句認錯就能輕易帶過的。”女子沒有避開男人的碰觸，但語氣明顯帶著溫怒。
“他是皇子，無論事態發展成什麽樣，他都需要麵對現實。”
“那也不用這麽早就讓他知道啊，如果換種緩和些的方式……”
“查家犯的是大案，紙包不住火，我們不可能一直瞞著他。”
“可他還那麽小，這種記憶，太讓人心疼了。”
男人歎了口氣，似乎在觸摸什麽，“你對他這麽好，他也未必領情，又是何必？”
“他畢竟是你的兒子，難道還要我落井下石，在他傷口上撒鹽嗎？”
“兮兒.……”
“你說，他應該很恨我吧？”
“他會明白的，隻是需要一些時間。”
“哎，敏璃就是太懂事了。越懂事，越讓人放心不下。”女子的話音像在歎息，“如果他能夠大鬧一場，或許她對他的關注就不止這一點點了。”
“像我那樣，太早明白自己可能隻是一個達到目的的工具，讓自己把一切做好，其實也換不來父親的一聲讚譽。”
“那不一樣，柴衡是為了保護你。”男人垂眸輕吻女子的眼睫，“你更不是道具。”
女子靠進男人懷裏，聲音悶在布料裏，“我怕敏璃會這麽想。”
“他不會。”男人輕輕拍著女子的脊背，“你還在，他就不會。”
……
珠簾後的小小身影緊緊擁抱著自己。他不清楚這些對話是有意讓他聽到，還是隻是被他無意聽見，他隻知道，自己今夜，怕是再也睡不著了。
他沒工夫考慮父皇麵對她時怎就那般溫柔有耐性，他的腦中一直不斷循環著她說的心疼他，她說的放心不下。
自己真的恨她嗎？敏璃不知道。
他隻是抬眸望了望空蕩的床榻，想起在她懷裏時的味道和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