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交換有果
洛筠換了身素白的衣裙,繁重的宮裝被扔掛在屏風架上,發髻散開,撿了支珠釵將半腦青絲綰上,交代了木玲不必跟隨,便獨自出了赤雪宮。
夜晚的宮道有些幽寂,一個人走來,莫名就會生出些無端的恐懼。偶爾有宮人或巡視的禁軍走過,隔得不遠,卻未必能衝散孤身的寥落。
洛筠一路閑庭信步般穿梭,及至拐進了儲秀宮,就見廊下陰影處有人迎了出來。四周靜悄悄的,唯有那人溫和的嗓音落下,“娘娘,皇上正在等您。”
“嗯。”洛筠隨即低低應聲,瞥了眼空蕩得連守備之人都不在的前院,無聲的望了回去。
品銘也不裝傻,看出疑問,笑著解釋,“皇上有吩咐,是以讓他們都退下了。”
洛筠了然的頷首,進而笑道,“那你也去休息,我自己進去就好。”
品銘下意識就要推拒,但在開口之前還是生生忍住,“那奴才便不打擾皇上娘娘了。”
洛筠淡淡一笑,也不目送品銘先行,就繼續朝那儲秀殿走去。
殿門隻是虛掩,洛筠稍稍用力一推,就能將內裏的一切收入眼底。
外殿黑黢黢的沒有光亮,但眼眸略轉,便能發現那珠簾後透出的淡淡昏黃。回身掩上殿門,洛筠向著珠簾靠近,視線凝著那邊大理石磚上細碎的光暈痕跡,倒有些曖昧的氛圍。
洛筠掀簾入內,看著臥榻上斜倚的身影,低低問了句,“睡了嗎?”
祁軒和洛筠的約定藏在最後那“晚些再來”的四個字裏,沒有具體時間,所以祁軒其實也不清楚她什麽時候會過來。
他不想專門下道旨意傳她過來,盡管這樣會顯得他這個皇帝更加為美人所牽。但剛被諫言就這般逆反的作對,惹惱朝堂的後果還是要深思衡量的。
畢竟,他不想在洛筠的背後收拾她沒能解決的爛攤子。
彼時祁軒正靠在榻內小憩,身子有些困乏,聽到洛筠過來,也沒著急應聲。
眼見男人眉有倦色,洛筠索性也不打擾。本欲等在原地,忽而有風從些微的窗縫吹進,引得燭火搖擺不定,亂晃人眼。
洛筠偏眸適應,就見榻上那人微微的蹙了眉。略作考慮,終究抬步來到榻前,用身形擋去直射到男人側臉的燭光,靜靜的看著他有所舒展的眉目出神。
時辰已晚,既然都做好了相談的準備,那等他休息一會兒,也沒什麽大礙。
男人雖似在毫無顧忌的休息,但洛筠能感覺到他最後的那絲不敢放鬆。她不反感他的戒備,反而有些欣慰,隻是微微的,又對他這種不得不警惕一切的狀態有些心疼。
洛筠默默的按壓住因心緒而有了波動的呼吸,好在她很快分散開了注意力,倒讓整個空間有了抹別樣愜意的滋味。
待得紅燭將盡,洛筠投在身前的影子也拉到最長。她動了動身子,瞥了眼後側的更漏,回首道,“明日還要早朝,不如我先回去,你好生休息。”
話音才落,一聲燭爆換來一室黑暗,當事的兩人卻都沒因這突發狀況產生慌亂。
洛筠懶得再去適應這明暗變化,幹脆閉起了眼眸。由於一直沒聽到回應,此刻又看不到男人的臉色,洛筠隻好重又問了一句,“成嗎?”
衣袂摩挲的聲響絲絲入耳,男人的聲音帶著休憩後的微微低啞,“你想跟朕談什麽?”
洛筠緩緩睜開眼,轉向瀉入的殘弱月光,“我就想問一句,今日之事你打算怎麽辦?”
黑暗中的祁軒挑了挑眉,稍稍側首,“朕對何事的打算?”
女子嗓音清冽的低低一笑,“具體來說,比如這紫金宮,再如那修文殿。”
祁軒沒有急著應聲,略微撐起身子,黑眸閃過光華,“你有何建議?”
“後宮連著前朝,關鍵還是看這前麵需要怎麽動。”洛筠隨隨接口,偏頭又加了一句,“不過從後宮入手,效果更快,隻看我這個準備多時的棋子,你願不願意用。”
“用如何?不用又如何?”
洛筠就那麽看著床榻的方向後退一步,抬手環上雙臂,“用,請你全權交給我處理;不用,就請你絕對不要牽扯上我。”
“你的選擇極端得徹底,這可不是談判的好方式。”祁軒的半張臉都藏在陰影之下,明明聲音不帶笑,卻讓人感覺他的唇角一定掛著笑,“如果朕要折中處理呢?”
“心甘情願,才是計劃實施的保障。”洛筠搓了搓手臂,輕咳一聲繼續道,“宮裏的手段從來都比外麵來得狠。有這個機會一並試探我的能力和跟六爺的關係,你難道不動心嗎?”
洛筠毫無顧忌的提起明霍,讓祁軒暗自觀察的眼眸不覺眯起。他沒有打斷她的話,看著她被月光勾勒出的身形,忽略那份身姿的熟悉感。
“不從後宮入手,能用的法子也不少。隻是後宮爭鬥向來瞬息萬變,更甚者,還能給某些人敲敲警鍾。”洛筠深吸一口氣垂手在側,“前車之鑒,這車還是要好好選。”
女子的話讓祁軒若有所思,瞥了眼她清冷的模樣,男人輕聲試探,“看來春熙樓和盟主別院也不是什麽好地方。”
陳述而非疑問的口氣,引得洛筠微挑了眉。似是有些不滿,她隨即反問,“難不成你還覺著這紫金宮是個好去處?”
“當著當朝皇帝的麵兒批判他的皇城,你的膽子.……”
“膽子是可以練的。縱使過去的洛筠也被人欺負過,但眼下隻看我敢招惹的人,也該知道人非舊人。”
“.……沒有條件?”
“怎麽會?除了孝賢仁皇後,還有誰會對你毫無條件?”
祁軒輕哼一聲,黑眸轉落女子側顏,“消停了些時日,總歸還是那個張牙舞爪的模樣。”
“即便收起了利爪,猛虎依舊成不了家貓。”
男人不置可否,頓了頓,確認道,“所以條件是什麽?”
仿佛未經思考又似早有決定,洛筠的聲音應聲而起,“陪我賞月吧。”
賞月並非難事,但就是因為太簡單,以此作為打破朝堂平衡並背負汙名的條件,著實太便宜與之獲利的自己了。
祁軒不認為以洛筠的隨性這是一個太難得出的決定,但顯而易見的不等價交易,她又能獲得什麽?
不在意回報有可能,利用事發後自己的處境謀算他的偏心也有可能,可一開始就放棄最大利益,是對自己太自信,還是她的“幫助”本就不計代價?
祁軒摸不清洛筠的打算,但躊躇不前,一定得不到答案。
稍稍沉吟片刻,男人不再多言,“那就這樣吧。”
“合作愉快。”洛筠說完欠了欠身,轉身欲走,身子忽而微微一顫。她側眸去看似乎重新閉目休息的男人,輕咳一聲,“我能今夜就要求兌現承諾嗎?”
祁軒捏著眉心,聞言淡淡回應,“朕可還沒看到相應的回報。”
“我們的交易並沒有細化時限。”
“那你之前還讓朕好好休息?”
“我改主意了,可你是皇帝。”君子一諾千金,何況帝王之諾豈有出爾反爾的道理。
祁軒有些無奈的垂下手,不自覺的歎了口氣。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出聲,像是對峙,但其實根本沒有視線交流。
更漏輕響,祁軒不願再費時糾結在此,直接開口,“去禦花園還是.……”
“去屋頂。”
男人沒多質疑,撐身而起,憑著方才的眸光一閃輕而易舉的將洛筠納入自己的控製範圍。懶得再從殿門處繞出,左手攬了人,右手揚袖一揮,直接經窗翻出棱台。
祁軒穿過窗棱的同時向其使力,慣性之下就攀上了屋簷,腰腹再一用力,很輕鬆就踏上了屋頂。帶著洛筠幾步落足梁脊,待她站穩,便迅速撤去了自己給她的倚仗。
方才還在懷裏的身子微微發涼,想到她深夜走動,祁軒沒多在意,隨意撿了塊位置就坐下。
能提出此等要求的洛筠顯然不是頭回上來,眉目舒展,毫不慌張,不消細想也知是何人培養。
不同於祁軒順著屋簷而坐,一同落座的洛筠將腿伸直了置於梁脊之上,手撐在身側,緩緩的舒了口氣。
男人的黑眸瞥了眼身旁女子的背影,轉而去看他們之間不過半臂的距離,張了張口,“滿意了?”
洛筠仰頭望著即將被夜雲遮擋的明月,聲音有種自遠方傳來的縹緲感,“嗯,謝謝你。”
女子的道謝,對祁軒來說不算難得。可偏偏這一次,他覺得和以往不太一樣,有種他說不上來的異常。
兩人都沒有什麽需要繼續的話題,夜裏的深宮本就寂寥,如此居高臨望,沉寂的落寞便無盡滋生。
條件是談好的,祁軒不會食言,自然也不會計較洛筠究竟要待多久。隻是無榻靠眠,夜風含涼,難以徹底放鬆,索性思量起應下他的洛筠將會如何動作。
入宮一季,大多都在自己麵前,照理說她是沒有時間和機會策劃什麽的。後宮的波瀾現已交她操盤,但對應的許多事都不可能由她親力親為。
能力是一方麵,現實是一方麵,她有自信做到,是不是代表這宮裏早有一部分人聽她號令?
祁軒被這個可能的發現牽絆了思緒,下意識去看一直安靜無言的女子,這才發覺她早已不再賞月,低頭抱著自己的膝蓋,不知道在想什麽。
黑眸不自覺的眯起,祁軒又等了等,終是出言,“你就是這麽浪費自己討來的機會的?”
男人的問話如石落湖,悄無聲息的墜落消亡,但就是這種終於無處,讓祁軒立即察覺到了不尋常之處。
他探手觸上洛筠的肩,那輕微的顫抖,夏夜裏稍涼的體溫,都令他心頭不覺滑過不安。
待他強硬的掰過她的身子,祁軒就見她眼眸微闔,逆著月光,瞧不清神色,但膝頭上的素手分明已青筋暴起。
“你怎麽了?”祁軒直覺此刻的洛筠在痛苦的忍耐著什麽。她垂著頭,不應他的聲,可觸手越發寒涼的身子和那種脆弱感,直讓他想起如默曾經的一席話。
“你是不是有寒疾?”祁軒聽到自己的聲音在不自覺拔高,便連情緒也有了激動和期待。
洛筠的身子被男人半圈在懷裏,她隱忍得厲害,順勢就靠了進去,“更深露重,你想多了。”
“夏日裏滿身寒意,你當朕那麽好糊弄嗎?”男人有些急,這樣的理由根本說服不了他。
洛筠聞言低低一笑,將自己的頭朝他頸窩埋去,“你不信,隨便找個禦醫來便是。”
“那朕現在就宣!”
“嗯,也好,這樣……最好。”
洛筠話裏的深意引得祁軒微微一頓,他的手下意識將她扣在懷裏,防止她滑下去,也防止她難以支撐。他不認為她渾身發顫的模樣是裝出來的,可這句話,讓他不由懷疑這是一切的啟幕。
“是你計劃好的?”
洛筠輕輕一笑,聲音帶著幾不可聞的不穩,“你猜呢?”說著抬手貼上男人的臉,讓他的眼眸與自己相對,“如果就是如此,你要過河拆橋的把我扔下去嗎?”
女子眼瞳裏的笑意和滿不在乎讓祁軒心頭一緊,那不是篤定他不會棄她於不顧的眼神,而是沒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無所謂。
一時之間,祁軒竟覺得有些心疼。他難以想象究竟是什麽逼得她曆練出了這樣的眼神,但他的手已在不自覺的收緊他的懷抱。
腦中有一個念頭升起,祁軒心裏一驚,再垂首去看,女子已合上了眼眸。原本水潤的紅唇被她咬得泛白,額前冒出冷汗,身子卻一再莫名降溫。
男人的體溫讓洛筠的潛意識尋得了一份溫暖,她蜷縮著身子不斷朝他懷裏貼去,仿佛怎麽縮短距離都不夠。
久違的身體接觸讓祁軒皺了皺眉,他剛要訓斥,就發覺她不過是在尋求溫暖,並非有意撩撥。
一瞬間,祁軒覺得洛筠沒有說假話。
她涼涼的觸感讓夏夜不再難熬,那種本能的依賴輕易就從過往那些女人的刻意討好裏脫穎而出,讓他身心受用,讓他能忘記皇帝這個難以單純的身份。
而很快,祁軒已經釋然。不論病狀是不是真的,無論這是不是計劃的一部分,這件事,他們雙方都可以加以利用。
似乎是感受到了男人的情緒變化,洛筠依偎的身子動了動,聲音也有所穩住,偏偏出口的話並不怎麽順耳,“你在可憐我嗎?”她說著,落在他頸側的手指微微曲起。
祁軒沒有說話,悄悄放鬆了身子,將頭擱在她的發上,細心分辨她身上的那股香氣。
洛筠默默的笑了,低低的,像是悶在懷裏。她笑了好一會兒,忽而暗暗開口,“朗晏,讓洛筠歇一歇吧?”
夜色裏的男人輕挑了眉,“你的條件是不是變多了?”
有氣息緩緩呼出,隨即笑意微溢,“.……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