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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影源殤逝

  品銘伺候回宮的祁軒梳洗完畢,將外間留亮的紅燭重又挑了挑,這才領著人收拾東西退出儲秀殿。


  年輕的皇帝閑閑步到窗棱邊,耳聽搖曳的珠簾慢慢歸於平靜,忽而揚袖抬掌,那琴弦串成的珠簾便再度叮咚作響起來。


  洗去一身風塵的祁軒沒有換上代表皇帝威嚴的明黃色裏衣,他並不厭煩這個色調,可當他的衣著從內自外都需遵循這個色係之後,他便不自覺的會在無傷大雅時稍稍反抗一下。


  比如他微服出巡時多是一身紫衫,比如他偶爾情緒所致會偏好單薄素白的裏衣。


  夜風拂麵,吹醒繚亂的思緒。祁軒抬手掩小窗頁,這才轉身返回龍榻邊躺下。


  內殿裏的床榻很大,即便是兩人同臥也有空餘。然而從三年前起,這張臥榻便沒有除祁軒外的第二個人睡過。


  沒有宮妃有機會留宿於此,即便是皇後,也得不到丁點兒偏私。


  其實細算下來,從這座宮殿屬於祁軒的那一刻起,就隻有一個女子直接的接觸過這張龍榻。盡管那時並非侍寢,盡管處理事出有因,可從頭至尾,也沒有第二個人得到如此殊待。


  也許沒有人注意到這點,但祁軒清楚,便是他受藥物蠱惑之時,他也沒有把查芝箬帶入內殿的念頭,就仿佛那裏是隻有他和她才能觸及的一般。


  三年來,沒有女子能入儲秀宮侍寢,也沒有女子能留在殿中侍墨。


  無論是哪一種方式,祁軒的潛意識裏都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這間其實並不多私密的寢宮,好像這樣的話,那個人就不會傷心,就能原諒他回來似的。


  無關那場仿若意外實則蓄謀已久的大火,她在他心裏,永遠是最特別的那個。


  紅燭漸滅的殿內輕輕傳出一聲歎息,祁軒平躺在榻上雙手墊於腦後,開始回憶回宮前在靖承的城郊小居裏二人的對話。


  靖承遇到洛筠的情形很意外。


  他那日應了鍾鳴的邀,同幾個近兩年慢慢被提拔起來的有為青年一同用膳暢飲。因著其中有不少是他們之前就暗中挑選培養的新貴,親近之餘,酒席自然情緒高漲。


  期間靖承出包間醒酒透氣,也就是這麽一個契機,讓他發現了一身著淡紫裙裝的女子。


  彼時靖承身處酒樓後庭,女子立在二層廂房前的圍欄邊遙望夜空,似乎是不太喜歡房內熱鬧的氛圍,側臉輪廓透著抹無奈感,卻莫名讓靖承覺得她身上藏有某種微冷的熟悉。


  後來好似有人自房中喚她,她轉了眸,不知為何還俯下了身。再站起時,她的身邊就出現了一個靖承從未想過會再有機會這般近距離相遇的男人。


  燕明霍,或者現在該喚他一聲六爺,武林盟主夜月雨。


  靖承對於這個“會麵”實在措手不及,然而對方似乎並未注意到他,如常的說笑,看起來和諧又親密。


  注視之間,能發現女子的懷中多出一團雪白,離得遠了,並不能分辨出那是什麽。但今日結合祁軒所見,未必不是一尾同那火狐一般的狐狸。


  就靖承看來,明霍似乎對那女子很是寵溺,說話時總有笑意,神情也頗為柔和。而相對來說,女子的神色就稍顯淺淡,不甚熱絡,但能確定她並不反感這樣的關係。


  樓欄裏的對話沒有進行太久,明霍領女子進屋,翩翩轉身間,女子下意識的將懷中的白團擁了擁,眼眸流轉著神采,驀地讓靖承心頭一怔。


  那最後滑過庭院的眼神,同曾經的語兮相似得幾乎可以錯認。


  眼神淡漠卻又透著幾分肆意的笑,不動聲色的掩藏著一絲難以查明的挑釁,幽深得仿佛迷霧中看不清也探不明的前路。


  如若不是那分挑釁和語兮從來淡然處世的個性相悖,靖承隻怕都能被一時誆騙了去。


  相似卻絕不相同的一個眼神,令靖承考慮再三後,向他和盤托出。


  凝望榻頂的男人閉了閉眼,想起靖承那句九分神似的定義,當真是沒有妄言。


  洛筠,確實算得上與她神似。舉手投足,氣質音色,身量修養,無一不帶著她的影子。


  祁軒今日看到的洛筠覆了麵紗,但靖承那日卻看清了她的容貌。清麗素雅,俏傲佳人,不及語兮傾城傾國,可也絕對堪得上一句美人。


  兩人的輪廓間沒有絲毫相像之處,唯獨那份兒身姿氣韻,和記憶重疊,難有縫隙。


  思及此,祁軒不由想起靖承聽到他說洛筠的眸色乃淡綠時的反應。驚駭,意外,不可置信等情緒閃過後,最終隻平靜的感慨道,“如此樣貌,怕是當世也罕見了。”


  靖承當初全無阻隔卻因夜色沒能發現這一特殊之處,祁軒便於今日在對方的主動配合下得見真容,著實不知該說是何種機緣。


  隻是……那樣一個女子,為什麽偏生去到了明霍的身邊。


  是他找到了她,還是他遇見了她?


  心口有些無關痛癢的不適,祁軒調整了呼吸,盡量平和的回顧明霍這三年來的動向。


  其實自祁軒改變態度之後,他便不再苛責暗衛帶回詳盡的消息。不求細致,但求精準,至少明霍動態裏的轉折點,祁軒大體還是了解的。


  自他登基後的半年多裏,明霍都十分沉寂。或許為了躲避他的搜捕,或許後期也和他一般因她的離開而鬱鬱寡歡,但無論長短,他們在這方麵的選擇出奇的一致。


  心有抱負,承她之願,那便終己一生,續她所念。


  他為她換來的帝位與太平盛世,他為她博取的性命與安然人生。


  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真的有鴻運眷顧,明霍好巧不巧的救了一位武林中地位極高的人物,自此便順風順水的歸入那人麾下。


  當然,那時的他已不再同燕氏王朝有任何關聯,江湖上隻是多出了一位名喚夜月雨的新起之秀。


  而如今,兩年多不亞於宮廷廝殺的江湖磨礪之後,明霍繼承了那位“貴人”的地位,並以他的手段,在那片江湖天地山高海闊中混得如魚得水。


  其中雖有那麽幾次危機拖累得祁軒身上也掛了彩,但從如今結果上看,他二人各據一方勢力,一為朝廷,一為武林,互相牽製,又相互輔助。


  祁軒曾考慮過,需不需要派人周邊護衛明霍,以免他那裏鬧得過火,無端牽連他丟了性命。可後來轉念一想,明霍既能成為他爭奪皇位最棘手的阻礙,又哪裏會落得需要他幫襯的地步。


  即便不願承認,那藏在他們身上不知為何的性命鎖,終是讓他們被動推入了一個“誰也不能動誰,誰也不會讓誰死”的無解局麵。


  而祁軒始終想不通的是,明霍既然留此後招,為何不趁其勢大之時生擒自己?服下解藥,斷了二人相連的命脈,各自謀得解脫?

  不知是哪處的窗棱沒有掩好,引得一陣風過吹拂起珠簾搖晃聲聲。


  祁軒的思緒被那清脆的響動打斷,轉眸去看那一時頗顯肆意留戀的珠簾,不覺在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想不通明霍有何打算,自己又何嚐不是任性而為?


  送走語兮,他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守在桐鷲宮坍塌的主殿前三天三夜,一遍遍回想她那夜在後院裏同他說的那些話。


  她最後落在儲秀宮門前宮道裏的淚水,從明明溫熱的身軀留出的冰冷刺骨的淚水,鑽心的徹骨,像冰錐一般在那一瞬侵染他的指尖猶至心底。


  他竟然就此停步,沒再追去更沒探問,錯過了留下她的最後機會!

  在被太後用道義責任捆綁回儲秀宮後,他強打精神不斷逼迫自己。


  他知道一個皇帝是不被允許在任何一個後宮多如鴻毛的女子身上停留太久的,所以他幾乎忘卻了後宮,一天八九個時辰的投入政事,餘下的時間不是用來休息,而是消化她已不在的事實。


  語兮死了,帶著不是他的孩子一起。


  祁軒曾想過,她是要以死明誌,可再一深入就知道,她不是那樣的女子。


  她性情執拗談得上些許剛烈,但她不會想通過死來證明什麽。那種無意義的事兒她絕不會做,因為在她看來,人若死了,才是真的做什麽都沒用了。


  所以,一切的發生源於她的求死,生無可戀,唯願解脫。


  沒有幾人知道,桐鷲宮大火並非意外。


  語兮用白綾自盡,走水不過是她給他的最後一個冠冕不傷皇族顏麵的理由。


  愛人的逝去固然痛心,但真正擊垮祁軒令他久久不願麵對事實的緣由,正是這份暖心到絕望的體貼。


  葬儀後回鑾的祁軒徑自到樂坊尋到了籟妖,緊接著,他便在眾人麵前親手劈碎了那架獨一無二的瑤琴,淡漠下令,不顧手上被琴弦劃傷而滴落的血珠,吩咐工匠將琴弦相接製成珠簾。


  佳人不再,琴由誰起?

  一席珠簾,是祁軒登基以來最奢華的旨意。十七根琴弦,共計五百九十五顆打磨得一樣大小光滑的紫玉珠,如今成為儲秀殿分隔內外的一副了無作用的普通珠簾。


  自那以後,衛朝依舊擁有它最需要的皇帝,一如往常,一如初始。


  處理朝政,提拔有才之能人,平衡朝堂勢力,甚至大選秀女。


  後宮以可見的速度在迅速充盈,但沒有一個妃子能得到他過多的寵幸,區別隻在於,她們背後的家世值得他付出多少“寵幸”。


  整體而言,祁軒的後宮沒有常勝之花。除卻皇後,隻有顏吟一位妃位的宮妃,因為她教養著陌嫣,因為她最有語兮的風度,也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能不問他緣由安靜作陪的女子。


  礙於表麵的平衡,祁軒用著他的方式雨露均沾,然而這三年裏,宮中仍舊隻有敏璃和陌嫣兩名子嗣。


  當年在王府他有意帶著裝了麝香的香囊才入房,如今他在宮中悄無聲息的移植子息花。


  禦醫院有如默掌權,即便有宮妃懷疑,也能輕易的敷衍過去。何況有兩個小家夥如此鮮活的存在,更不會有人懷疑是他做了手腳。


  隻是每每無奈留宿宮妃各處,那些從前不自覺被她養起的習慣,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懷裏的人不是她,她是真的不在了。


  沒有人能重現她的身量,她的觸感,她的香氣,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語兮已逝,即便明霍身邊有了一個神韻如獲真傳的女子,洛筠也不是她。


  其實祁軒如今已沒有那麽憎恨語兮當初有了明霍的孩子,置明霍於死地這事兒更是擱置了許久。畢竟最重要關鍵的人已然不在,繼續糾纏於此,又有什麽意義?

  至於那個洛筠,得明霍亦得他注目的洛筠,會當真隻是個憑借一抹影子凸出人海的特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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