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封堵後路
語兮從來都不是個容易受到驚嚇的人,可卻在那熟悉的嗓音響起時,震驚得不慎從石桌邊滑了下來。
她實在沒想到在自己身後站了許久的人不是卿梧而是他,這讓她不自覺的慌亂起來,甚至一時穩不住心神,差點在落地時崴了腳。
原本疊得方方正正的毛毯不可抗的滑脫了一角,半垂在桌沿外,被一隻白淨的素手頗為緊張的扣住。
祁軒不著痕跡的將本欲伸手相扶的舉動調整為橫臂抖袖,黑眸捕捉到語兮神色裏一閃而過的懊惱,才要開口,卻被她先發製了人。
“你什麽時候來的?”幾乎就是下意識的,語兮穩住身形看清男人輪廓的同時,舌尖還未忘記自己的尾語,讓她想立刻確認他究竟聽到了多少。
“你什麽時候來的”,而非“你怎麽來了”?
迅速分清這其中差異的祁軒眯了眯眼,黑眸凝向語兮,回應道,“看來你很不想讓我聽到剛才那些話。”
語兮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她垂著眸,右手緩緩從小毯上收回,提起垂掉的部分隨意的拋上桌麵,悄悄的在這些小動作裏平複了心弦。
見她並不欲多言,祁軒轉而負手在後。外麵早已散場,他眼下有得是時間陪她耗。
祁軒前兩日就在儲秀殿中瞥見了來找鍾鳴的品銘。他那時不知道品銘是為陌嫣的生辰宴而來,以為自己晾了這許久,終於是她先坐不住了。
他狀似漫不經心的從堆積如山的奏折裏抬頭,隨口問了一句鍾鳴可有何事,得到的回答,卻讓他正要落筆的朱批懸在了半空。
祁軒今日其實是帶著氣的。他不願現身,因為她不肯先邁出一步,因為她沒有邀請他。
他原本有過一絲猶疑,擔心自己回避得太過,會讓她在宮裏沒法兒生存。可午後緊急上報的涉及兵馬調遣製的地方疏漏,讓他開始心安理得的不再去想那座宮宇,不想宮宇裏的那個人。
他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身為宮妃的她便不該有怨言。
直到入宮赴宴的靖承繞道過來見了他,向他請安,說了一句話。
“你如今為王,行事處世有大把的人會為你買單,我也不例外。我不是在抱怨或責怪你,隻是想說,即便孩子也不能幸免,至少她不該在這樣的年紀裏成為犧牲品。”
多年好友,祁軒自然明白靖承的話沒有半分刻意的針對。他表述了一個屬於他的觀點,至於多的,至於他的應對,他全都能坦然接受。
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君臣,事實與溝通,總能換來一些理解。他們不插手他的決斷,但也希望他的波及能夠盡量收斂。
總歸還是那句話,孩子無辜。
祁軒彼時沒有多言,沉默的看著靖承離開後,便轉回殿內同相關朝臣繼續商議著對策。及至定下方案,鍾鳴問他可還要用晚膳時,靖承的話就突兀的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
他忽然想到自己當年家破後入宮,先皇對他是多麽的寵愛。那時不懂,不明白那句“陛下把您當親兒子疼”是什麽意思。後來因為知曉真相,他便再未深想此事。
可如今看來,會否還有一種可能。那個默認自己嬪妃殘害忠良的男人,對他心生了憐憫和愧疚,念著他的無辜,最終選擇用無上恩寵來補償他?
當年的先皇是如何打算,祁軒已無從深究。但孩子,她和他的孩子,自己怎麽能讓她唯一的周歲變得殘缺?
做出這個決定後,祁軒沒吩咐晚膳,他抓緊時間批閱著奏折,因為他知道,一旦他去往桐鷲宮,見到的,就不止一個陌嫣了。
而此刻,她的確就在他的麵前,前一秒還在向旁人訴說她的衷腸,這一瞬麵對他,卻又顧自的砌起了隔離他的堡壘。
凝著語兮微微側過的身形,祁軒不由輕蹙了眉。她並不看他,像是在盯著自己的腳尖,右手搭在亂成一團的駝色小毯上,手背俱被衣袖擋了去,蔥白的手指和粉嫩的指甲依然引他注目。
一個不打算說話,一個沒計劃離開,隔著圓圓的石桌,就這麽無聲的僵持著。
語兮有意的將所有心緒放開,讓自己變得空洞,不為外物所擾。
她的確曾盼著他來,也有準備好見到他時自己要做什麽,要說什麽。可當他如此單獨的出現在眼前,那些打好的腹稿便仿佛煙消雲散了般,讓她不清楚自己的下一步是什麽。
男人的呼吸始終平緩,威壓的氣勢也並不明顯。
語兮不知道這樣的狀態要維持多久,隻是慢慢的,開始覺得雙腿有些發酸。
祁軒敏銳的察覺到語兮下身的搖晃,黑眸一轉,抬手捏了捏眉心,“嫣兒已經睡了。時辰不早,回去歇著吧?”
聽祁軒終於鬆口,語兮心下一歎,不知該說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如何。她稍稍轉身倚靠到桌邊,手撐於桌麵,微微閉了閉眼。可很快,那雙今夜還未有多對視的眼眸就看向了對側的男人。
接觸到語兮的眼神後,祁軒不動聲色的朝她挪了挪腳步,也不說話,就那麽回望著她。
祁軒的話並非有什麽不妥,作為帝王,作為夫君,他向為妃為妾的語兮提出如此建議實在天經地義。可眼下兩人的關係,還適合同殿而寢,同榻而眠嗎?
語兮下意識的就回避了男人的目光,她不自覺的繼續轉身背對著他,手袖絞在手心裏,頓了頓,“皇上既累了,臣妾這才派人送你回去。”
話音才落,語兮就直身繞開石桌,刻意的想繞個大圈離開此處,卻輕易的就被早有防備般的男人扯著手腕拉了回去。
祁軒耳聽語兮方才那句透著疏離的話,心緒就是一個浮動。眼見她想借機離開,原本還打算在今日放過她的決定也就此推翻。
祁軒將語兮拉進身前,放開她手腕的同時已將人完全圈在了自己和石桌之間。他雙臂撐在她身後的桌沿上,微俯下身,那雙惑人的黑眸便緊緊粘在她的臉上。
“就這麽不想見到我?嗯?”
男人的氣息離得太近,近得讓語兮心顫,必須緊握手拳才能穩住心神回以直視。她聽到他還是沒有擺出帝王的姿態,那個尾音裏的質問不多不少,她卻開口反問,“那麽你想見我嗎?”
一如往常的你我之稱,但語兮對問題的一再無視,終究讓祁軒有了絲不滿。
“你覺得自己還有什麽資格讓我掛念?”
話音方落,語兮低低一笑。她稍稍後仰身子拉開與祁軒的距離,眼眸帶上些許自嘲,“我沒資格,你看過嫣兒之後,就該轉身離開。”
她說著,也不去管麵前的男人是何表情,自顧自的撐手坐上微涼的石桌,不理會身下的寒意,看著男人因為高度變化而直起身形,望著他漆黑的眸,笑道,“究竟是誰想見誰?”
不可否認,語兮笑起來的時候,能輕易的撩動祁軒的心。不管是有意無意,她的笑總像是頗具深意,往日令他沉淪,今夜惹他心醉。
如果她出口的話不再那麽複雜的暗示自己,祁軒真的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就這麽醉倒在美人香裏,將一切的不愉快都拋諸腦後。
大約是覺得坐得有些不穩或不適,女子說完話後便垂首側了重心去整理被壓住的衣料。她發上的流蘇發出細碎的聲響,在男人的眼裏,側臉延伸而下的曲線格外誘人。
她極少利用自己的色相來達到目的,大多數時候,她富有誘惑的一麵都是在無意識中虜獲旁人的心的。然而此刻,祁軒有些摸不準她是有意為之還是隨性使然。
因為在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被她所惑。
一手壓上她的後腰,祁軒的身子已不自覺靠近,微微偏首伏低,想擒獲那泛著水光的紅唇。
“.……你不嫌我髒嗎?”
語兮的嗓音有些壓低。她深知麵前的男人情動時會是怎樣的眼神,她更清楚這件事放任下去,他們恐怕會在這裏就發生什麽。
她完全可以借此再換他一個心軟,可她不想讓他真的覺得,她就是個會利用情事來達到目的的女人。
尤其在他以為她早就背叛,已然不屬於他的當下。
果然,那雙倒映著她模樣的瞳仁在聽到那幾個字後立即變得清明起來。
他沒有迅速拉開他們的距離,隻是停在那兒,維持著雙唇將落未落,將吻未吻的狀態。
片刻後,耳邊傳來男人低低的輕笑,有些嘲弄,讓人一時分不清他是在嘲諷自己,還是另有針對。
語兮的心底莫名有些發毛,但她沒有動,甚至沒移開方才突然受力後不自覺撐在男人胸口的雙手。
祁軒的笑聲不長,末了,他抬眸直起身子,沒有抽離開,反是有些強硬的擠開語兮原本並攏的雙腿,迫她用一種有些屈辱的姿勢麵對他,然後另一手竟溫柔的拂過語兮的臉頰。
“你還記得我在春獵時和你說過什麽話嗎?”
語兮能感覺到自己身上起了薄薄的一層雞皮疙瘩。突然柔情起來的祁軒太出乎意料,讓她的大腦在搜索這段記憶時,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那次春獵發現的事兒有太多太多,他同自己說過的話,又豈是如此追憶就能迅速抓住重點的。
男人的手掌還落在腰上,似有若無的指尖微微摩挲著她的後脊,像是故意撩撥,卻又頗為耐心。
看著女子微蹙著眉,祁軒捧著她臉頰的手就勢滑到她的頸間。他早發現了她的戰栗,視若無睹的擦過那裏的肌膚,然後忽然捏上她的下顎,逼著她看向自己。
“我說過,有些事,我隻想對你做。從今往後,也隻想對你一個人做。”
方才那樣,我隻想對你做,從今往後,也隻想對你一個人做。
語兮猛然想起那時他們因為心漪出了矛盾,爭執間,他強吻她後說的那句話。和方才這句一般無二,就似承諾,卻教她的心越沉越深,越來越涼。
女子眸底的情緒都落進了祁軒的眼裏,她身子越發明顯的顫抖,幅度在他指下愈漸清晰。
眼看她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祁軒立即讓自己的溫度從她周遭散去。
他淡淡的看著坐在石桌上垂首的語兮,勾唇一笑,笑意淺得幾乎不見,“我沒有食言,但你卻讓我失望了。”
說罷,男人抽身拂袖欲去,將將轉過身,屬於女子的話音竟終是再度響起。
“你隻是不信我,而我……”語兮抬眸看著祁軒的背影,咬唇將話說完,“隻是信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