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預防未終
朝榻外半探出身子的語兮隻覺胸口像是被重物壓住一般窒息難耐。男人的話音那麽平淡,仿佛沒有怒氣,卻讓她如墜冰窖。
她張了張口,下意識想問是不是真的,可觸到那雙幽深的黑眸時,她發覺自己不能質疑。
殿內此刻靜得可怕,就連兩人的呼吸聲也漸漸湮滅不聞。
祁軒看著語兮張口欲言卻兀自按下的猶豫神色,垂眸低低一哼,“看來你早就知道了。”
男人的模樣有些自嘲,眸底最後的希冀也破碎成片。他突然覺得,自己方才竭力尋找的其他緣由全都毫無意義,她根本不能給他一個解釋,這讓他越發確定那份不堪。
“孩子,是誰的?”祁軒頓了半晌,重又問了一遍。沒去管心口泛濫的疼痛,竟有些卑微的希望,她至少能為他編造一個或許隻是心知肚明的謊話。
語兮望著那雙隱隱泛出光亮的眼眸,咬了咬唇,“你這樣質疑我,就因為我騙你自己失了憶?”
“難道你不是因為自己做了虧心事,想借此跟我重頭來過嗎?”女子的話讓祁軒覺得不可理喻,他驟然傾身抓住她的手臂,神色已然不再平靜。
語兮側眸看著臂上祁軒青筋暴露的手,心頭抽痛,對重頭來過這個詞兒倍感傷感,“你就這麽不相信我嗎?”
“我應該相信你嗎?”祁軒手下的力道不自覺加重,頗為嘲弄的反問道。
語兮這次沒再說話,像是無言以對,又像是放棄了爭辯。
他說得那樣理所當然,仿佛自己在他眼裏從來都不是可信之人。相伴多年,原該信任有加,卻竟然,抵不過一個意外到來的孩子?
再為人母的喜悅初初一閃過,就被語兮徹底拋諸腦後。明明隻要解釋一句,讓卿梧說明一語就能打開的心結,她卻不想再多費口舌。
說什麽信她與明霍沒有關係,答應什麽無論如何,都將待她如初。
男人啊男人,在你眼裏,我終究抵不過你的自尊,不值得你來追問。
語兮抿唇調整著呼吸,長睫始終垂著,在越發黑暗的殿內有些看不太清。她伸手一根根的掰開男人扣在她臂上的手指,奈何對方並不打算放手。
“既然你不信,還留我在這兒做什麽?”語兮抬臂掙了掙,沒有動靜,便也不去看他。
沒有光亮的內殿,兩雙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眸各自執著。
祁軒聽著語兮的話,察覺到心底方才就隱隱覺出的不對。如果她真的做了什麽,為何還能如此坦然,姿態如此不卑不亢?
“若是有什麽內情,你可以.……”
“沒有內情,你想的就是事實。”
語兮毫不猶豫的打斷讓祁軒微微一怔,而隨即反應過來的話中意味讓他剛剛有所緩解的怒意再上心頭。
“你什麽意思?你要承認你跟他.……”
“我跟他?我跟誰?”語兮轉首望向眼前逼得更近的男人,“你不是確認了嗎?沒有滴過血,沒有驗過親,你就認定這個孩子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柴語兮,你是不是忘了,從你進宮和我分開,我就沒再碰過你!”
語兮抿唇,心下有種猜想落定的挫敗感。對方瞄準這一點下手,怕是早已估算到,即便她據實以告,他也不會全信。
看著語兮有些神遊在外,似乎一點兒都不關心他質疑依據的模樣,被忽視的男人陡然伸手捏住她的脖頸。
既然你已經這樣不在乎我,我又何必再為你掏心掏肺?
猝然施加的外力讓語兮的一雙眼眸驀地睜大,她雙手攀上男人結實的手臂,或抓或撓,反抗著他對自己胸中空氣的掠奪。
“你……放開我。”
“是不是他迫的你?是他逼你的嗎!”祁軒一手按住絞痛難耐的心口,一邊追問著語兮他還可能接受的答案。
回答他的隻有女子嗚咽的掙紮,她沒再開口,卻執拗的盯著他。不給他回應,像是故意要讓他急躁狂亂。
他還該說什麽?他還能說什麽?
心髒就像被扭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疼得沒辦法再去克製壓抑或忽略。
祁軒猛地將語兮慣摔在榻上,回身撐在桌邊,胸口“內憂外患”隻增不減。
陡然灌入胸腔的空氣讓語兮忍不住咳了起來,她看著男人忍痛的背影,心中難受,可又堵著一口氣。
為什麽你將自己完全拋開在可能之外,就因為在你的記憶裏,已許久沒和我在一起了?
為什麽一定是我出了問題?為什麽你不懷疑脈象有誤,有人誣陷呢?
“我今日方得知身世,眼下就驗出了身孕。若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吧?”語兮撐身坐起,兀自穿上繡鞋,聲音沙啞非常,但條理卻很清晰。
“假如真有此事,為保萬全,我大可以飲下避子藥。就算想讓你誤會,我也該在‘失憶’期間找機會侍寢,讓孩子變得順理成章。”
語兮輕咳著來到桌邊,看著男人不再那般痛苦的模樣,最後道了一句,“我在你身邊這些年,你該知道,我若有心,不會給你露出這麽多破綻。”
女子的話,到底被祁軒聽了進去。可即便存在頗多疑點,也不過是回到他之前的推斷。而卡在那裏的,還是繞不開的他沒有的記憶。
“你想說問題出在我這兒?”黑眸緩緩側轉,望著點燃的燭火旁,倚身而立的女子。
語兮脖頸上的指印在柔和的燭光下顯得有些曖昧。她抿著唇,看著男人依舊緊皺的眉心,忽然就沒了再說下去的心思。
究竟還要她爭辯多少,才能挽回他哪怕一點的信任?明明你也懷疑,為什麽不肯先信我?
祁軒望著語兮沒有太多情緒的臉,那眼瞼上成林的長睫,還有她全無征兆的平坦的小腹。
如果不知道這件事該多好?如果她今日不是在自己麵前發作.……
今日?
眼見男人似是想到了什麽,語兮不欲再留下接受他的質疑,手指叩了叩桌麵,“我想回去了。”
……
入夜,深巷裏的小院一派寧靜。
宮門下鑰前已然出宮的如默正在院中收拾卿梧整理了一半的殘局。先前落雨,旁的藥材都安然放在木架之上沒有受潮,但卿梧出門前正挑揀的那個小簸箕就沒能幸免了。
今日之事涉及語兮,且疑有諸多內情,如默便也不好私下打聽。眼下時辰雖已走晚,可卿梧還沒有回來,如默之後耐心等待。
如默並不指望卿梧會告訴他所有的詳情,他隻是想不通,明明是有孕的喜事,為何那兩個男人卻沒有半點欣喜之色。
正捧著收拾好的簸箕準備放回木架上,院門便在此時被輕輕推開了。
卿梧回身將門扉細心掩好,轉首看到回望過來的如默,略有疲倦的開口,“有酒嗎?”
匆匆放下簸箕的如默聞言一怔,抿了抿唇,轉而詢問,“要不我上街買點?”
其實卿梧也隻是隨口一問,心緒需要紓解,自然而然想到酒罷了。緩步入院,招呼如默相陪,想起之前對他的囑咐,複又搖頭道,“身為師父,應當以身作則的。”
眼見卿梧情緒不高,如默上前在桌邊坐下,出聲寬慰道,“醫者忌酒,但人不忌。”
卿梧笑了笑,沒有反駁如默的話。靜了片刻,他忽然不著邊際的問了句,“近來有人請你配藥嗎?”
如默沒有意外或好奇,垂眸細想,很快給出答案,“顏嬪曾請我抓了一副溫養身子的安神藥。”
卿梧聽言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但他沒再深究細問,隻是最後淡淡道了句,“我知道了。”
如默仍舊不解,可看卿梧神色,好似也不願多談。
兩人就這麽各自坐在石桌兩側,一時靜謐無言。偶爾有屋簷殘留的雨水落下,卻始終沒有打亂這院中的平靜。
如默雖知自己不該深究,但腦中還是不自覺的將方才卿梧所問之事和語兮的脈象聯係起來。他素來聰穎,思維敏捷,慕容淵就是看中他的這份優勢和實打實的醫術,才將他安排到了衛京。
於是很快,如默便找到了一個他覺得極有可能的方向。下意識轉首去看卿梧,直接就將他的猜測拋了出來,“難道娘娘最初是想打掉那個孩子的嗎?”
卿梧被這突如其來的發言怔住,頓了半晌,沒有直接否認,“差不多吧。”
這個答案讓如默一時也不知還能再說什麽,掃了眼卿梧的神色,思量一番,終究道,“師父可願告知徒兒緣由?”
卿梧閉了閉眸,好一會兒才開口,“她的緣由,不是知不知曉,而是懂不懂得。”
如默有些詫異,繼而挑眉,但在看到卿梧的無奈後又有些了然。那個人的性情,從來就不好琢磨,跳出常理,應對上也難又大起大落。
隻是……“師父為何處處幫著她?”
“你覺得是什麽?”卿梧收起略顯沉悶的心緒,轉首笑看著如默。
如默不意卿梧反問,偏頭想了想,“親情?”
其實這個猜想也隻是在如默腦中一閃而過。他與卿梧是師徒,與主上是主仆,他清楚這兩種身份下的相處模式,也感覺得出這兩種情況都和卿梧及語兮的不同。
如默雖還沒愛過人,卻也看過往日祁軒凝望語兮時的神情。他能斷定卿梧對語兮不是,那麽剩下的,好像真就隻有親情這一種可能。
卿梧揚唇笑了笑,好似對這新提出的卻又合情合理的定義很是滿意,“是啊,我一直覺得這個妹妹很讓人頭疼。”
頭疼?如默有些狐疑的轉向卿梧,感覺他以往看到的,都是卿梧對語兮的縱容。雖挺頻繁,卻從未厭煩過。
“如默,你要一直留在這兒嗎?”沒打算透露太多的卿梧隨即轉了個話題,可饒是如此,他同樣也不指望如默會道出全情。
如默聞言微微一怔,考慮到立場,試探的問,“師父擔心我泄露出去?”
卿梧側身搖了搖頭,神色和緩,並無憂色,“我隻是不明白。既然阿淵願換五十年太平,那你眼下在不在衛朝又有什麽關礙?與其埋沒在這裏,不如放回國中重用。”
如默聽言稍稍放下心來,沉吟片刻,“主上的打算如默不敢妄測。不過在這裏這些年,能將師父教與的醫術物盡其用,我很高興。”
卿梧笑了笑,撐膝起身轉向他所居的那間屋設,“既然你有決定,我便也不多言。宮中終歸是非多,你於皇帝來說已然特別,還需注意分寸。”
不及如默應聲,卿梧頓步回身又道,“她那裏恐怕會由你服侍,若有意外,勞你多照看。”
如默斂眉,向著躬身行禮的卿梧回禮,“師父言重,如默必當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