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殤慟伊始
故事的最初,要追溯到衛襄十年的那個夏末。
先帝衛襄皇,乃是一位少年君王,聽上去非凡無比,但其實在初登大寶的那幾個年頭裏,已是太上皇的祖皇帝,才是真正掌控朝政的權利中心。
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祖皇帝的精力越來越不濟,那些需要衛襄皇先行請示才可做出的決定,也變得越來越少。直到最後,權利完成了徹底的交接。
試想,一個年輕氣盛的新君,好容易盼來坐上龍座的那一日,結果卻繼續被生父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限製著他對權利的使用,那是種怎樣的虛設感,不言而喻。
其實登基十年,那時候的祖皇帝,才是真正被全然架空,形同虛設。但身為曾經的帝王,他深知麵對這位突然冒出的傑出將領,皇族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
從朝廷來看,衛襄皇自是不會放過此等人才。他的想法與祖皇帝如出一轍,聽聞父皇有意賜婚,正當壯年的皇帝,便心領神會的借太上皇的名頭,頒下了亦能達到他目的的旨意。
而這件往事的開始,也由這道旨意拉開了序幕。
婚約對象是一位有才有貌的青年將軍,即便是皇族公主,眼界高於旁人,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兒期待。
一邊是未出閣的公主,一邊是猝然受到皇族關注的正直將領,旨意雖下,卻都恪守禮法。
“你知道這位有幸嫁與一代名將的公主是誰嗎?”查芝箬說到這兒,忽然回眸看向對側的語兮,眸光微亮,似乎比起故事,她更期待語兮的回應。
聽著查芝箬的話,語兮心底那尚還模糊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她沒有執拗答案,反是輕輕一笑,望著查芝箬的眼,耐心十足,“願聞其詳。”
查芝箬聞言,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失望。她將略涼的杯盞朝桌內推了推,抬首含笑,“是顰眉。”
原來,故事裏那個與將軍聯姻的公主,正是後來成為南國皇後的,燕顰眉。
顰眉公主,曾是祖皇帝最喜愛的一位公主。
憑著對將軍的另眼相看,祖皇帝認為隻有將最心愛的女兒許配給他,才最適合不過。而對衛襄皇來說,妹妹們總歸要嫁人,沒理由浪費一個籠絡人心的機會。
隻是兩任帝王都沒有料到的是,顰眉和將軍,有天時地利,卻獨獨沒有人和。
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最令人豔羨的緣分。
一次偶然的意外,年輕將軍在宮中遇到了一位公主,不是顰眉,卻是她的妹妹,鳶婷。
相遇的那日,感情頗深的鳶婷同顰眉玩鬧,一時興起換了衣裙,鳶婷,便成了顰眉。
驚鴻一瞥,情根深種。這樣的機緣巧合下,將軍喜歡上了這位同他相遇的公主,喜歡她的真性情,她的眉眼,她回首看他時那藏不住的靦腆,和被他發覺後慌亂的小模樣。
縱使之後她親口告訴他,她並非他以為的婚約者顰眉,他應該娶的另有他人,將軍卻再難將鳶婷這個名字,從他的生命裏抹去。
抵不過心底深情的兩人多次私會,約定好要向皇帝說出實情,求一個成全。
奈何那日早朝時收到地方上報,江南一帶久遭山賊流寇侵害,地方軍壓製不下,不得已向京城求援。
此事並非新聞,以往也曾派人協助治理,但始終治標不治本。
抱著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想法,當時的衛襄皇聽人諫言,沒多猶豫,便把正欲下朝後稟明一切的將軍派去了江南,期待利用他的才幹,破江南之困,閱將才之能。
彼時婚約雖定,可具體的婚期,到底還沒有計劃得那麽細致,是以也無人出言反對。而一直不曉其中內情的顰眉,更是因此鬆了口氣,畢竟突然待嫁,也令她緊張不已。
整件事中最煎熬的,莫過於鳶婷和將軍二人。但江南一事係屬國政,為了他二人就讓江南百姓多受山賊流寇之苦,鳶婷不忍心,將軍也做不到。
然而就在將軍離京不到兩月之時,那時的南帝南承曜,向衛朝派來了企圖聯姻的使臣。
與鄰國友好邦交,素來是最快保證疆土安寧的法子。而顰眉與鳶婷的年歲差距本就不大,既然顰眉已有婚約,鳶婷的遠嫁,也就自然而然。
沒有將軍在身邊,饒是素來“不守規矩”的鳶婷,也不敢獨自一人向父皇或兄長攤牌。
旨意很快傳開,鳶婷沒有辦法,隻得修書一封,托人帶給將軍,期望他回京一會,將此事做個了結。
可到了約定那日,將軍卻沒有出現,
苦等無果,這讓鳶婷一度心灰意冷。走投無路之下,她卻遇到了曾有過一麵之緣的一位年輕臣子。
臣子傾慕鳶婷已久,聽她在自己麵前哭訴,終究不忍放她就此難過下去。雖攝於皇家威嚴,但斟酌費思之後,還是為鳶婷想了個法子。
就在衛南聯姻的具體事宜敲定後的第三日夜裏,鳶婷所宿的鳶霞宮突然走水,整個宮宇燒了個幹幹淨淨,便是連屍骨,也遍尋不見。
喪女之痛,失妹之殤固然沉重,可對於當政的帝王來說,聯姻被迫叫停,才是更加麻煩的事兒。
一時之間難有好的解決之法,而就在此時,遠在江南的將軍意外上書,請旨解除他與顰眉公主的婚約。
震怒之餘,衛襄皇發覺了一個安撫南國的方法。他甚至沒有召將軍回京質問,便搶先下旨讓顰眉代替鳶婷遠嫁南國。
這也就是為什麽在語兮的認知裏,成為南國皇後的,隻有一個燕顰眉。
查芝箬故意沒將故事說完,可在看到一旁仍舊沒有太多神色變化的語兮後,到底皺了皺眉,“梅嬪難道不覺得,那樣一段佳緣卻落得如此結局,甚是令人惋惜嗎?”
語兮無意識畫圈的手指忽然傳來一陣刺痛,明明沒有傷口,那因琴弦造成的劃傷,卻一下下傳來與她心口同等頻率的悸動。
她沒去看查芝箬定是在等好戲的神色,隻是盡量用平靜無波的聲線回應,“娘娘的故事還未落幕,請恕臣妾暫時不予評論。”
語兮的冷靜終究讓查芝箬心頭一跳,她抿了抿唇,思緒一動,唇角再度揚起笑意,“是,是還沒說完。”
查芝箬伸手好心的為語兮添了茶,然後聲色傷感的道,“將軍回朝複命,半點兒也沒提及他與鳶婷的過往。他承擔了先皇對他所有的怒氣,然後請旨,終身駐守北疆。”
“你當年私自前往夜城時不就見過那位將軍了嗎?”查芝箬前傾身子靠在桌邊,望著默默抿茶的語兮,輕聲道,“那位為你丟了性命的老將軍,就是當年與鳶婷私定終身的男人。”
查芝箬的故事,完整了語兮心中許多隻是猜測的虛像。
內裏的糾葛她難以想象,但聽著這些過往,她的心底某處,出現了一些不可抑製的傾塌,因為一個急速冒出的可能而造成的傾塌。
女子的沉默,讓查芝箬嚐到了令她心緒動搖的甜頭。
她忽略了語兮對那句當年的放任,一味欣賞著語兮側臉逐漸緊繃的線條,“其實本宮也覺得很意外。當年的人物,你不僅意外遇到了一個,而另一個,更是喚了他多年的‘父親’。”
“當初幫了鳶婷的臣子,就是你害得滿門抄斬的好父親,柴衡。”
室內唯一在繼續的那道聲音終於停了下來,語兮深深喘了口氣,長睫微顫,轉眸,“所以娘娘想說,我爹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背棄了我朝?”
查芝箬重新給自己斟了杯茶,飲下些許,就聽語兮這般的避重就輕,不由皺眉道,“梅嬪怕是,沒理解本宮的意思。鳶婷公主當日,可並沒有葬身在那場大火裏。”
“哦?”語兮收回視線不再去看查芝箬的臉,顧自閉了閉眸,“那娘娘的意思是?”
“大火不過是柴衡教鳶婷拋出的一個幌子,真正的鳶婷,已被他帶入柴府。而且……”查芝箬頗有深意的眯眸一笑,“鳶婷那會兒,已然有了身孕。”
“咚”的一聲,毫無意外的,語兮竟覺得心頭一塊大石落了下來。
整個故事有太多的地方讓她覺得心憂難抑,而那些線索,莠兒那時的回避,都在她腦中不斷的叫囂。
她早有了自己可能不是柴家血脈的準備,也猜到她的母親來曆不會簡單。可直到今日,直到查芝箬想利用此中傷她的此刻,她才了解自己的身世,遠沒有她想得那麽單純。
雖然同料想的出入不小,但此等身世在語兮看來,其實沒有太多隱瞞的必要。即使不便公之於眾,可終究是世事無常。有情人未成佳話,遺憾有之,可日子還得過。
語兮閉眸輕歎,情緒已然平複,留下去,也沒什麽意義。
“娘娘說完了?”望著查芝箬微變的神色,語兮接著道,“既然娘娘已說完,那臣妾便就此告辭了。”
看著方才有過些許波動後重新變得淡漠的語兮,查芝箬不可置信的搖頭,隨即猛然起身,“等等!你還不明白嗎?你就是那個不該降生的孽種!”
已然站起身的語兮聽到這個不太悅耳的定義,微微皺眉,卻忽而展笑回望,“多謝娘娘今日告知我真實身世,如此詳盡,倒省得我再去探查了。”
“你一直.……都知道?”原以為能見到語兮崩潰的查芝箬萬萬沒料到情勢會演變成這樣。她驀地怔住,進而不死心的開口,“不可能,翻出了這樣的身世,你怎麽還能如此鎮定?”
“為什麽不可能?”語兮有些不悅查芝箬對她的自以為是,眸光冷淡的落在她身上。
查芝箬張了張口,麵對語兮的反問,一時竟說不話來。
眼看語兮再次拂袖轉身,查芝箬忽而眼眸一閃,輕笑出聲,在語兮不耐回首之際,詭異開口,“不,你知道的,還不是全部。”
語兮聞言擰眉,半側的身子整個轉向查芝箬,“你還想說什麽?”
查芝箬立直身子,繼而後仰,挑眉看著語兮,神色已變得自信無比,“你可知當年江南一事,為何最終會派風逐將軍烈緬親去?”
語兮抿著唇,腦袋裏有根神經,忽然繃了起來。
“因為有人從中作梗,因為有人發現了你父母的私情!”查芝箬一句話說完,滿意的看到了語兮迄今為止變化最大的臉色,“你絕對想不到這個人是誰,絕對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