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篤定無疑
之後的宴席並未再出現什麽意外,一切變故,都在皇帝的蓋棺定論後落下了帷幕。
語兮神色如常的和卿梧染霜等人閑談,不算有多高頻,但也談不上沉默。雖則她在曲終時的情緒顯得尤為低落,可回到坐席後,一應應對表現,都沒出現明顯差錯。
籟妖一曲到底給人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便是心漪還有心刁難,也不好再出頭針對。
查芝箬自然看得出語兮想借琴曲表達宣泄,隻是看她事後反應,還是決定再多觀察一下。身旁的男人正在沉默飲酒,這讓查芝箬覺得,靜候矛盾發酵,比自己牽涉其中要安穩多了。
同杜清寒暄幾句的語兮重新轉回身子,眼梢瞥見明澈偏垂著頭同她說話,嘴角不覺微微一動。藏在衣袖下的手稍稍摩挲著,就聽“叮”的一聲,抬首就見對側兩位大人正碰杯揚飲。
眼眸回落,朱唇抿起,片刻後,語兮伸手捏住案上放置了許久的酒杯。
酒盞觸手微涼,雖被她把玩多次,但內裏的酒水卻還分毫未少。
語兮凝眸盯著酒杯裏那因她的觸碰而微微泛起的漣漪,繼而揚指,重新開始在杯沿上畫圈。她的動作較之前更慢了些,帶著執拗,仿佛陷在自己的世界裏,無人可以打擾。
卿梧望著如此專注的語兮,皺了皺眉,到底沒說什麽。
語兮沒理會來自四麵八方的關注,側靠在桌案邊,一麵用空閑的左手撐起下巴,一麵繼續著她枯燥而無意義的描畫。
然而很快,淨白的酒杯裏就揉進了絲絲縷縷的殷紅,順著杯沿,在酒水表麵略作停留後,迅速下沉,四散開去。
帶著旋兒的朱絲緩緩漾開,纖細的手指蜻蜓點水,那酒染的細微刺痛,竟讓語兮輕輕笑了起來。
卿梧麵有憂色,但視線相交,他張口欲勸的話,終究還是咽了下來。
手指越發強烈的麻木讓語兮撤回了手,她隨意的在桌麵上叩了叩,留下點滴痕跡,接著便抬首環視一圈,重新起身,清嗓請求,“皇上,臣妾有些疲累,想先行回宮了。”
高座上的祁軒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琴曲之後,也再無人向他敬酒。此刻心緒難平,顧自思量,語兮那道輕輕淺淺的聲音,就在這時傳進了他的耳裏。
其實祁軒一開始甚至沒反應過來那是對他說的一句話,但片刻後,還是後知後覺的轉首。
男人此時望來的黑眸不算澄澈,被暈不開的情愫所填滿。祁軒望著一身豔色的語兮,右手動了動,卻是將一直不離手的酒杯放回了案上。
他的容顏在宮燈下顯得更加俊朗,輪廓清晰,線條硬朗,讓望著他的語兮,不覺心頭一跳。
然後,就見祁軒忽而勾了勾唇,接著偏頭吩咐鍾鳴,“你送梅嬪回去。”
鍾鳴躬身頷首,繼而招手交代手下好生伺候。待小太監應下,這才步下高階,緩步來到語兮案前。
視線裏晃過的人影讓語兮驀然回神,她轉眸看向已行至近前的鍾鳴,淡淡笑了笑。
捋袖提踞,女子繞開自己的桌案,側首掃了眼偏身同查芝箬說話的男人,眼眸稍滑,“有勞了。”
……
雖然語兮這個“禍端”已然離場,但整個夜宴的氣氛都再難推上高潮。
卿梧悄悄倒去語兮桌上那杯沁了血珠的酒,不動聲色的轉回身子飲了口新酒,就聽另一側的靖承輕聲開口,“她身子不適,怎不見你緊張?”
卿梧置杯回桌的手稍稍一頓,側首挑眉,“她不想待下去,什麽理由最好尋?”
靖承有些了然,回了身,許久又是一聲低歎,“我總歸明白你父親為何會選擇銷聲匿跡了。”
卿梧啞然,隨即笑著反問,“當初幫他上位的時候難道沒想過?”
靖承聞言,將酒杯拿在手裏晃了晃,“我不後悔,隻是覺得留在這裏越久,人就越累。”說著轉首又看向卿梧,“想來你也不輕鬆。”
卿梧莞爾,沒再答話,隻是舉杯同靖承共飲。
杜清正要跟明澈說話,卻見他眯眸望向某處。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她倒沒瞧出任何異樣。
眼看明澈若有所思的收回視線,杜清略作思索,還是輕輕推了推男人,張口詢問,“你方才在看什麽?像是頗為在意。”
思緒遭人打斷,這讓明澈不由皺了皺眉,可在觸到杜清探究而擔憂的目光後,很快漾出笑意,捏了捏她放在身側的手,“隻是看到一個人罷了,有點想不起他是誰,所以多看幾眼。”
“會不會是曾有謀麵的朝臣?”杜清聽了說明,不覺動腦幫明澈支招,“若你實在想確定那人身份,不如之後拜見皇上時問問。”
明澈稍一轉眸,看著高座上言笑淡淡的男人,心裏開始考慮他與那人的關係。
但很快,在他有答案之前,明澈便轉回首對杜清笑笑,“好,有機會我問問。”說著話音一頓,“吃得還好嗎?”
女眷這邊,染霜吃了塊酥餅,轉眸瞥了眼卿梧,兀自思量著今夜這場宴席還需多久才散,卻沒發覺不遠處顏吟的目光,總在有意無意的劃過某個人。
查芝箬遞了碟小點給祁軒,剛順勢多說了幾句話,眼梢就意料之中的接收到了心漪緊隨而至的視線,不由輕輕勾了唇角,心情有些愉悅。
祁軒不知其味的嚐著查芝箬送來的小食,黑眸偶然滑過那邊空著的座次,方平靜許多的心緒便又有了波動。
他不自覺的想起那個人,想起那隻曲,那些聲音,和他心底的感覺。
然後,一切變成了連鎖反應,最終,讓他的心口隱隱閃過觸電般的猝痛。
祁軒忽然就再也坐不下去。他想見她,並且要立刻實現。
就這麽突然的,男人霍然站起身來,無視眾人的注目,甚至看也不看身邊的查芝箬,拋下一句“朕有事出去”,便揚擺下了台階,引來小太監慌亂的跟隨,以及一室的寂靜。
……
祁軒出得茈徊殿的宮苑,就立刻朝桐鷲宮的方向轉身,然而緊接著,他急促的腳步便停了下來,因為就在宮苑右側不遠的地方,一襲紅衣的女子,正背對他靜靜的站著。
守在語兮身邊的鍾鳴轉首看向來人,神色不變,略點了點頭,就快步領著小太監退下,將整個宮道留給兩人。
女子的身影迎著月光,夜色下依舊單薄,更透著一股靜謐之感。
祁軒定了定神,重新抬步靠近。腳步聲沉穩不浮,緩慢卻步步落在實處,也落進彼時還無言的兩人心裏。
及至到達語兮身後丈餘的位置,祁軒停下腳步,凝著她的背影,稍稍吸了口氣,“為什麽要作那樣一支曲?”
始終仰頭關注明月的語兮聞言放平視線,沒多停頓或多想,稍稍轉首,在還沒完全麵對祁軒之前,便張口做出了回應,“怎麽?你不喜歡嗎?”
黑眸凝視著側轉回首的女子,她的容顏有一半多都隱藏在月光之下,露出的那一小部分,則鍍上了些許晶瑩。
如果細看,你能發覺她側臉上的絨毛,柔柔的,帶著不真實,讓你想立刻拉她入懷,確認她的存在。
祁軒閉眸拉回自己飄離的神思,黑眸眯起,“你想暗示什麽?”
語兮輕輕一笑,垂首拎起裙擺,完全轉過身麵對暴露在月華下的年輕帝王。雙手在前,手臂平直,欠身行禮,音色空靈,“生辰快樂,我的陛下。”
語兮的所為出乎了祁軒的意料。他怔怔的看著一身華服的語兮,看著她嘴角的笑意,看著她真摯到沒有半點虛假的神情,心弦狠狠地,狠狠地,顫了顫。
祁軒並不認為語兮在席間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引他獨自前來,然後聽她道一句“生辰快樂”。
可當她確實的這麽做了之後,比起探究她的原因和理由,他隻覺得,能有這樣一個人同他說一句最簡單的祝福,就足以打動並侵占他的全部內心。
更何況,她早就占據了他唯一的一顆心。
最華麗的辭藻在此刻看來隻是畫蛇添足,最精心的布置在當下想來不過徒有其表。隻有回歸本初,拋卻一切浮華,即便僅僅幾個字,也會成為最動聽的情話。
語兮有些意外男人對自己這句祝福的反應。不是沒想過可能因為太過簡潔而令他不滿,但如今此時的靜默,又讓她開始不安起來。
是不是那支曲子寫得太沉重了?
不會幕後之人還沒影兒,他先.……
直身思索的語兮尚未找到明確的分析方向,手臂和腰間驟然傳來的力道就讓她心下大駭。
被抓住的手臂立刻被反剪到了身後,語兮感覺到男人微涼的臉和自己靠在了一起,然後脖頸間就有他溫熱的呼吸噴了進來。
他的擁抱很緊,仿佛是記憶裏最為強烈的一次。
語兮的情緒有些震動,但在驚駭之後,她抿著唇,轉而用她沒被限製的左手,輕輕撫摸著男人的脊背。
他很愛她,這樣就好。
因為他們很快,就可以像以前一樣相處了。
祁軒感覺得到語兮的變化。從她的震驚到平靜,從平靜到著手安撫。她在陪伴他,不管是出於同情還是情意,她沒有對他表現出排斥。
或許他還想不通那曲“問情”的用意,但她等在這裏,沒有傳信,用行動展現著她的篤定或對他們默契的堅信,然後向他訴說那句“生辰快樂”。
祁軒懷抱不鬆,卻將埋在她頸間的頭抬了起來。他望著滿月,腦海裏都是她方才認真行禮,含笑看著他的模樣。
她還說了什麽來著?我的陛下?這個叫法可真是教他,無比受用啊!
男人的嘴角慢慢揚起了笑,下巴在她發上又蹭了蹭,製住她右手的力道也緩緩放鬆下來。
感覺到祁軒的情緒有了緩和,語兮嗅著他身上其實許久都沒有湊近聞到的熟悉氣味,眼眸略抬,忽而笑了笑,但開口的話卻是,“你出來這許久,筵席怕是要亂了吧?”
雖然語兮的話還談不上多親近,甚至有拒絕他之嫌,但祁軒此刻心情好,便也不去計較。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黑眸一瞬不眨的看著懷裏的女子,唇角勾起,“我送你回去?”
語兮有些詫異的抬眸,下意識去看應該守在不遠的鍾鳴,男人卻搶先攬上她的腰,不讓她再多細看,便領著她開始在宮道內穿梭。
祁軒原以為這會是他今後許多個難忘萬壽節的開始,但不久之後,這種難以忘懷,徹底與他的期望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