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彼此刺傷
火把上沁了火油的棉布慢慢向上卷起,形成一圈小小的溝壑,卻還猶自朝那滾燙的火焰撲去。沒有燭爆之聲,可僅憑那分熱度,依舊引得飛蛾心甘情願。
淺潭的水聲不再那般清晰,語兮偏了偏頭,對上終於望向她的男人。忽視他微蹙的眉心,輕輕一笑,“怎麽?她能來,我就不能來嗎?”
最親近的人,往往能一眼看穿對方眼底深處的受傷。祁軒負在身後的右手不自覺握緊,黑眸未動,卻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刻意避開語兮的眼神,“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不該來的地方?語兮低低一笑,視線橫移。究竟是她不該出現,還是不該看到不能被看到的人?
女子的眼眸猶如銳利的劍,令才剛受到“維護”而興奮不已的心漪一時怔鬆。方才還欲圖放言回敬的女子,氣勢霎時消散了大半。她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卻咬牙再度上前立定。
那麽多爭鬥她都挺過來了,絕無可能在她這裏翻船。
心思定下,心漪作勢垂首研究她細嫩的指甲,仗著男人的表態,狐假虎威起來,“既然王爺都說郡主不該來此,我倒實在不便多留。當真可惜,不能與郡主好生暢聊。”
“嗬……”語兮輕視一笑,漫挑眉眼,“拿男人當底氣,大嬸還真是不拘一格。”既然察覺對方對這些用詞尤為敏感,她倒不介意再刺激上一番。
心漪正要怒罵回去,可一想到若被這個女人如此輕易的掌控了情緒,定然會立刻落於下風。眼眸微轉,看著語兮下意識護住的肚腹,“郡主說話別這麽不留餘地,難道你不是靠著肚裏那個還不知男女的孩子,才敢在此肆意囂張嗎?”
語兮停在肚子上的手指動了動,對這女子如此惡意的嘲弄感到尤為的反感。她努力調整愈見波動的心緒,嘴角揚起弧度,逼迫的又近了兩步,“有本事,你也懷一個在我麵前囂張一回,放肆一回?”
語兮不過順勢反擊,卻不想正好戳中了心漪的傷口。她再克製不住之前還能強自按壓的怒氣,邁步就向原已離得不遠的語兮逼近,口中咬牙切齒,“你閉嘴!”
語兮眯眸看著眼前快步靠近的女子,心中不覺冷笑。男人那樣質問自己,甚至放任這女子對她冷嘲熱諷。如此境地下,自己若還要依靠旁人,便更沒有臉麵可言了。
就在語兮仰首將注意力全部放在意有所為的女子身上,思量著她是預備破口大罵還是使力給她一巴掌的時候,眼前忽然晃過一道身影。
她的心中還來不及泛起些微波瀾,“啪”的一聲,左頰上的刺痛伴著麻意立時泛濫開來。
心漪抬到一半的手怔怔定住,她不自覺地轉眸看了看自己還和語兮隔著些距離的手掌,再看身前擋住自己的男人,片刻後,心底湧出一陣狂喜。
他護了她?他在她想要教訓語兮的時候站出來替她給了她一巴掌。他明白那句話對她的傷害,沒有任由她被欺辱,甚至不想讓她弄疼了手?
燕祁軒,你果然沒有你假裝的那麽不在乎我。
祁軒看著語兮在那一巴掌後踉蹌得退了幾步,看她扶著石壁站穩,聽到了她蓄起的小指指甲在石壁上折斷。他很清楚自己方才那一瞬的力道,但比起讓心漪帶著妒意借此劃傷她的臉,他寧願由自己來做。
為什麽不攔住心漪?為什麽還是要讓她受傷呢?
黑眸微垂,始終垂在袖中的左手微微顫抖,卻不敢讓任何人發現。
不會有人理解他的不舍和煎熬,誰都不可能。
語兮扶著石壁勉強站直身子,眼眸裏的霧氣與之前相比越發濃重。她沒有抬手去試探左頰上定然已起的紅腫究竟成了什麽樣子,她隻是有些恍惚的舉起右手,看了眼小指上那被生生折斷的殘甲,輕輕笑出聲來,“你想打我很久了對吧?”
扶著石壁的女子慢慢離開那裏的依靠,左頰上透著明顯的指痕,她卻不管不顧,“什麽時候開始的?從我瞞著你那些金針,還是在破廟?是我不該為家人伸冤,還是卿梧替代了你的位置?你真的覺得是我對不起你嗎?燕郎,燕祁軒!你搞清楚現在不仁不義的是你不是我!”
“你說夠了沒有!”祁軒隱忍的情緒無法紓解,語兮的逼迫讓他心中愈發難受。
他不耐的手袖一揮,氣勁霎時在石壁上留下一道痕跡,連帶著周遭火把上的火苗也一陣飄忽。淺潭寂靜的潭水隨風勢起浪拍打在壁上,一時間,氣氛越發緊繃。
心漪眼見男人發怒時的狂暴,心中也是一陣後怕。但一想到他起怒的原因是因為自己,不覺又生出些細細密密的雀躍來。她抱胸挑眉看著被男人隔開的女子,隻覺快意非常,暢快無比。
男人的強硬語兮自然看得出來,可她又怎能忍受如此境遇的對待。
她的確不該擅闖,但除此之外,她沒什麽旁的錯處,又憑何要被男人如此針對?還有那個躲在他身後笑得張揚的臉孔,除了惡心反胃,語兮找不出還有什麽別的情緒好對待。
女子倔強而不肯退讓的眼眸直直望進男人眼裏,除非他能狠心對她出手,否則語兮絕對不主動避讓。她堅持著又朝那兩人走近一步,孩子不安穩的踢了她一腳,她卻恍若未覺。唇角揚起,才欲開口,卻見男人橫移一步,將他身後的女子擋了個嚴實。
刺眼的維護讓語兮的腳步生生頓住。她的神色有些木然,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強烈的震怒,“你一定要當著你孩兒的麵兒,去這樣保護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嗎?”語兮揚手指向女子的方向,“她到底是誰!誰值得你這麽對我?”
“柴語兮,趁我還好好說話之前,趕緊離開。”祁軒揚了目,看向語兮的眸子有種居高臨下的威壓感。
聞言的語兮冷冷一哼,“那不如就讓我見識見識你不好好說話是個什麽模樣。”
雙方就此僵持,祁軒不再斥退語兮,語兮也不再出聲相嗆。誰都不願退後一步,更無人前來說和打擾。當然,也不全是無人。
心漪猶自竊喜,自以為穩操勝券。從祁軒身後轉了出來,一手搭上男人肩膀,一手攀上他的手臂,微斜的頭好似要靠到男人肩上,言語裏滿是挑釁,“郡主,我說了,這裏不歡迎你。”
語兮的視線因此被刺傷,她狠狠看向祁軒身畔的女子,不肯認輸,“別說得好像你是這裏的主子。對他而言,你隻配在這地室裏伺候,無床無榻,還以為自己有多金貴。”
這話說得惡毒,讓祁軒不由皺了眉。看著眼前半頰帶傷,卻猶自掙紮的語兮,祁軒仿佛看到了一隻受傷的小獸,張牙舞爪,仇視一切。
他的兮兒從來就不是這樣的,是因為自己,將她逼成了這副模樣。
語兮的話總能一次次的在無知的情況下給心漪的傷口上撒上細密的鹽粒。她體會不到其中的暢快紓解,對立的心漪卻已將她在心底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會驅散的烙印。
“郡主,口下留德。不然你肚子裏的……”
“我跟他的孩子,還輪不到你來記掛。”不等女子說完,語兮張口已是打斷。隨後稍稍吸了口氣,轉向一旁許久都未再開口的男人,“燕祁軒,你當真要為了一個不能見人的女人這樣不清不白的和我生分嗎?”
語兮的話,留了最後的一絲期許,讓祁軒不得不動容,卻又無比掙紮。
他不是不想同語兮解釋清楚,可態度已經擺出,那一巴掌他也打了,若在此功虧一簣,隻會兩相陷入無盡糾纏裏,到老,到死。
他不願放開她的手,但在那一係列的意料之外後,他總是越來越容易因為虧欠而感到懼怕。
前半輩子的恐懼都隨著毅然離京而消退,奈何如今,再次卷土重來。
男人片刻的遲疑讓語兮失去了希望,她不再去看似乎冷血無情的男人,轉而闊步朝女子行去。
後方的淺潭此刻已歸於平靜,泛著周圍的火光粼粼,帶著一絲靜謐的詭異。
祁軒的心頭驀地一跳,他似乎在一瞬間就讀懂了語兮眸中的陰暗,下意識的將心漪護在身後,卻換來語兮冷冷一聲嗤笑,“果然是今非昔比。可燕祁軒,我不欠你什麽,你更沒有資格阻攔我。”
語兮能清晰的看到男人的黑眸裏眸光一黯,隻是她無心考慮這變化的原因,更沒去細究是不是她才出口的哪句話觸上了什麽不為人知的傷口。男人那無法一眼看穿的情緒被她的憎意淹沒,瞳仁中隻有那個此時仍在得意的臉孔叫囂得讓人心煩。
她是真的受不了。身子因為洶湧的憤怒在顫抖,這種仿佛要將她苦苦搭建起來的信任和依托全數擊潰的無力感,讓她難以招架。
就好像你一直堅信的東西突然有一天回頭嘲笑你你信錯了人,那些曾經被他給予的溫暖也如過眼雲煙,再抓不住,再也無力抓住。
語兮的腳步透著虛浮,在男人尚未回神之前,已來到女子身前。無形中的魄力逼得對方向後退去,即便男人的立場那般鮮明,當著他的麵兒絲毫不顧忌語兮肚裏的孩子更是不可能。
心漪咬唇看著眼前冷冷凝著她的語兮,腳步猶自退後,眼梢還不時瞥向祁軒,想要獲得男人哪怕一絲一毫的幫助。
見此情形,語兮輕輕笑出聲來。雖未明言,諷刺和蔑視的意味卻讓人心中大受打擊。
心漪眼見幾乎已退無可退,極快的掃了眼尚未轉身的男人,口中大呼,“郡主,你冷靜,不要啊.……”
語兮才剛站定的身子被人猛然朝前拉去。她有些驚異的看著那個在自己麵前仰倒下去的女子嘴角邊淺淺的笑意,然後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那身子借勢扭轉,反將她逼於下方。
心漪雖拿不準語兮是不是會伸手將她退下水去,但與其被動承受,不如先發製人,在她因身孕無法太過靈活的當下,為自己搏一把。
胸口衣襟上原本緊拽的手猛然鬆開,語兮卻反手抓住女子的發髻。既然無論如何都要落水,那也決不能讓你全身而退。
稍遠的男人在那聲叫喊後立即回身,看到的,就是兩個女子一上一下馬上要跌入淺潭的情形。
身體的反應總是快於理智。他伸手而出,想將心尖上的那人攬進懷裏,空當的手卻被人先一步握上。
“撲通”聲連響,終究有人沉入不溫不寒的潭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