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信便無畏
大雨在不經意間偃旗息鼓,廊簷下雨珠滴答滾落,帶起收勢的夜風,卷走一夜寒涼。
被遺忘的紅燭也經受不住屋內的沉悶,瞥見一旁的銀釵,搖曳它最後的光亮,企圖再換一份與那無情之物的相伴相守。
燭火微爆,驚醒女子遊思。她抬眸看著周牆上層層疊疊或深或淺的影子,眸中生出了一絲恐懼。不是撞見了什麽汙穢之物,隻是單純的因著周身氣力被抽盡而心生的不安。
她不太穩當的後撤兩步,一手扶額,唇角卻揚起些微弧度。隻聽她啞聲道,“是,左右我也不是你的誰,自然管不著你想幹的事兒。”
她說著抬眸環視了一圈房內,沒有刻意避開男人的身影,微微側過身,手指扣上燭台,“還要多謝你給了我這般好的居所。”
心知她被自己的謊話誆了進去,但看她如此模樣,祁軒到底心有不忍。不是不想靠近她,也不是不在乎她的感受,隻是他終究沒法兒對她和盤托出。不關乎明霍,不牽連卿梧,單單隻是他自己沒有勇氣麵對。
也許再過些時日,也許等他們的孩子出世,也許待他如願以償。可這個時機,終究不是現在。
男人張了張口,硬是壓下了情緒裏和身體上想對她的嗬護。音色不含柔情,疏離的冷意也被壓到最低,“我還有事,你安心養胎就好。”
“等等。”聽著他的交代,語兮終於反應過來他要離開,下意識地開口阻攔他的決絕,可當她看到視線裏的人影當真頓住腳步,又不知自己還該說些什麽。
其實,一早就知道了不是嗎?不論深府重宮,一個女子的光彩,從無特例。區別隻在於長短,而非過程,更不是結局。
算下來,柴家傾覆,別院避嫌,地宮遭囚,殿中轉圜,再到如今的醉依樓。自己早沒了任何於他前途有利的好處,他沒有拋開自己,依舊細細維護著。現在他不過是要從別的地方將自己失去的價值填補回來,是自己不比從前,又為何要逼他也就此停滯?
至少現在,他沒打算棄她於不顧,不是嗎?
他是愛自己的,否則不會因為明霍對她動怒,不會讓謝如默瞞下那些金針的事兒,不會在她出言博得關注時,那般衝出房間躍下欄簷來到她的麵前。
因氣惱而生出的怨懟霎時被抽離幹淨。她自然願他一生唯愛她一人,可她愛的男人,江山也該是囊中之物。
黑眸不敢留太多空間給那不遠處欲言又止的女子,她身上的氣焰陡然湮滅,那些被他刻意勾起的情緒不複存在,留下的,反倒是有些小心翼翼的怯懦。
祁軒覺得,再看到她此般模樣,他怕是要發瘋。
明明她才是失去得最多的那一個,無知的她卻還在大包大攬,固執的以為錯不在自己,而在沒能成為助力的她身上。
是自卑嗎?或許吧。一直都知道她看得很清楚,從前還有一個不高不低的家世傍身,如今若再沒了自己庇護,她在府中,隻怕寸步難行,所以她的眼神此刻才飄忽起來。
那麽自己呢?便沒有一種名為自卑的情緒在心底作祟嗎?
“燕……”呼聲還未言盡,語兮卻自己掐住了話頭。她垂眸笑笑,微揚起臉,歪了歪頭,一副體貼又討好的神色,“我不會再出去了。你……安心做你該做的事兒吧。”
祁軒的唇抿得很緊,心底因為不忍而狂卷上全身的對自己的怒意,讓他有些控製不住。
他想對她嘶吼,想告誡她不必對自己這般隱忍,想警告她自己的危險,想將她狠狠推開,逃離他的魔爪,可身體最真實的反應卻是擁她入懷,捧起她的臉,強硬而蠻橫的撬開她的唇齒,長驅直入。
男人的身影轉瞬到了近前,在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之前,霸道的占據了她全部的思緒。她感覺到了他的迫切,不明緣由,卻正如她期望的那般。
真情實感前,羞恥心早被拋諸腦後,餘下的,都是對對方深深的依戀。
自他們相吻的唇瓣開始,指尖所過之處,撩撥起一片又一片或大或小的漣漪。雙方的呼吸在幾瞬間就開始急促,無關情欲,隻因那認定了的心跳頻率就在耳邊。
情動間,他說,“兮兒,你信我。”
迷離的她想答聲“好”,奈何,這便是語兮失去意識前的全部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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貊折抬眸看著那個目送男人離開的背影,瞥了眼她身後不遠的白蓉,行禮的身子緩緩直起,倒也知曉自己不得隨意離開。
果然,及至男人和他身邊的侍衛消失在三人視線裏,最前的女子轉過了身,頰邊是似有若無的笑,“貊折妹妹可看到了?”
被點到的貊折微垂著眸,語氣不卑不亢,“貊折不才,還請王妃明示。”
白怡手袖微揚,顧自步回主堂上落座,看也不看一旁仆從才呈上的新茶,身子斜倚,“王爺為何買你入府,不消本妃多言,你也該明白的吧?”
貊折不答,隻隨著白怡落座的方向轉了身,一點也沒有當日在人前出言譏諷的囂張。
見狀,白怡輕輕一哼,“你啊,所有的福氣都仰賴這副嗓子。隻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終究不過是相似罷了。”
一旁的白蓉沒有參與白怡這惡趣味的嘲弄,眼梢微抬,冷眼旁觀。隻有她自己心裏知道,便是這樣的貊折,也有她羨慕不已,卻無從得到的東西。
……
“你不出去看看嗎?”
語兮斜睨了眼賴在自己院中不走的男子,“王爺不是過來喝喜酒的嗎?這筵席未開,怎的就逛到內院來了?”
立在石桌邊的明霍將語兮的雲冥閣好生打量了一番,收回視線,這才輕輕一笑,“好不容易可以名正言順的過來看看你,婉梅便這麽不歡迎嗎?”說著不等語兮接話,自顧自地接著道,“也是,燕平王不顧你尚在孕期,就大操大辦的添了位側室,妹妹心情自然不好。”
語兮眉眼微滑,扶著憐兒在美人榻上坐下,“如此聽上去,你倒是無辜。”
鳳眸攜出弧度,帶著妖冶,微微彎下身來,“多日不見,越發伶牙俐齒。”
話裏的本意該是暗諷,可此時明霍說來,莫名的帶著些寵溺的意味,讓語兮周身都有些不自在。掃了眼靠外的品銘,語兮重又轉眸看向已自覺落座身畔的男人,“六哥不避避嫌嗎?”
明霍攤攤手,陳述事實一般,“你都被人取代了,我還避嫌有何用?”
“他娶他的,我過我的,倒是不知六哥又是為何?”語兮抬起雙手任由燕玲替她蓋上小毯,神色上沒有半分在意明霍的答案。
“兮兒猜不出這答案嗎?”明霍狀似隨意的接口,鳳眸裏隻讓對視的語兮才能發覺的情緒卻分明炙熱。
語兮頓住半晌,不是因這情誼感到意外,而在於他選擇表達的當口。終究,女子別開了眼,“六哥的話,恕妹妹聽不懂。”
明霍沒有過多糾纏,放棄得極快,“再過兩月孩子出生,滿月酒的時候,兮兒想要什麽滿月禮?”
忽然提到的孩子,讓語兮的心微微軟了一些。她伸手撫過已經隆起很多的肚子,嘴角的笑意很淡,“無論我想要什麽,六哥都給嗎?”
“隻要是你要的,六哥定當盡全力奉到你麵前。”明霍站起身,眸光微動,心底卻如一潭死水,期盼她給予一星漣漪。
語兮抬起眼眸,無視男人的注視,似乎認真的想了很久。忽而,她自嘲一笑,“區區女子,哪裏值得太過貴重的禮物。不如.……”語兮仰首看向一旁直身的明霍,“把你的心給我,這樣,誰都不必再痛苦了。”
女子的眼眸沒有光亮,恐怕是因為她也沒有做此指望。玩笑般的一個“請求”,過耳即忘,無甚重要,可明霍的心,還是輕輕抽動了。半晌,他的唇瓣溢出一句,“兮兒還真是狠心。”
語兮笑笑,不置可否。殘忍的話,因為不會當真而變得輕易就能說出口。但其實誰都知道,爭權奪利裏,從來沒有一條最簡單的路,也從來沒有哪條路能隨意走下去。
看著語兮唇邊下一瞬就要消散的笑,明霍摸出袖中掩藏的匕首,手掌微握,調轉方向。發絲飄然的臉上,是一副沒有精心偽裝的假笑,“巧不巧,我連東西都給你備好了。”
語兮看著遞到眼前的匕首,不似尋常那般筆直,套在鞘裏的形狀在前端帶出些許偏彎的弧度,上綴一顆紫玉珠,不甚明亮,卻非凡品。雖然這匕首年頭已久,但被擦拭得很仔細,恐怕是明霍細致收藏的緣故。
語兮本想詢問這東西的來源,可還未張口,便意識到這不是他們之間該討論的事兒。微微偏頭,避開那未露寒光的匕首,“六哥說笑了,我可不敢下手。”
“是啊。”聞言,明霍將匕首收回袖中,聲音帶著歎息,“你是不敢,隻是總有一日,‘不敢’兩字,也攔不住‘你不會’了。”
耳聽明霍音色裏的頹然,語兮皺了皺眉。分不清他是做戲還是為何,但也沒完全放過眼下機會,“那便先記下,今日六哥你……是把命交給我了。”
……
柴家叛國案後不過兩月,燕平王迎娶京城城樓守衛顏副統領親妹顏吟。至此,燕平侯晉封燕平王後的第一位新夫人正式入府。
由於柴家的變故實在還記憶猶新,不少人嗟歎那位傾國傾城的婉梅郡主就此被母族連累,受盡冷落。如今更是連尚未出世的孩子都被牽連,隨母沉淪,遭人遺忘。
不過隔牆攔草,已是兩幅景象。
那凱旋時曾經的驚鴻一瞥,到底隻保存在各色傳言中,時日久了,總有更新鮮的將其掩蓋,正如燕平王與這位副統領之妹的初遇。
免不了俗套,卻勝在一見傾心。
驚馬過,周郎顧,遙相見,迷人眼。怎料踏馬揚蹄後,一雙剪眸映心頭。
然後,便有了燕平王的登門求娶,歡歡喜喜,直至佳人入懷,花燭染情,一室綺麗,兩院孤寂。
語兮仰頭看著難得一見的明月,鬧騰了一整日的喜樂終於落下帷幕,讓如今空蕩蕩的雲冥閣顯得越發冷寒。
溫泉水依舊汩汩作響,語兮卻沒有了欣賞的興致。手中的牛乳茶直捧到茶涼杯溫,她倒還沒意識到,緩緩抬手,就要送到唇邊。
一個身影上得前來,抽出她還兀自捧合的陶杯,低聲教訓,“你這又是何必呢?”
女子尋聲轉首,隨即笑了笑,“他讓我信他,所以我不過是在等他回來罷了。”
卿梧張了張口,到底沒再說什麽。視線在語兮的身後停留片刻,這才轉手將陶杯交給憐兒,執起她微涼的手,引她回房,“即便春夜不再冷冽,你還是要多注意,不可兀自逞強。”
“卿梧說的,自然有理。”語兮淡淡一笑,順從的跟著卿梧回房取暖。
內院再度歸於寧靜,廊簷下的黑暗裏,那個隻被卿梧一人注意到的身影,在陪立了許久後,終於撤步躍上牆頭,閃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