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無力回天
“不要,不要!你們放開他,快放開他啊!”
祁軒猛然被床榻處傳來的喊聲驚醒,意識還有些疲累,方才還斜靠在桌邊的身子卻已然動了起來。
床榻上的女子並沒有清醒,額上沁出冷汗,神色極為的慌張,顯然是被夢靨住了。
祁軒擰了塊帕子想幫她將汗擦去,才觸上她的額,她忽然緊張的一躲,嘴裏碎碎念著什麽,饒是湊在近處的祁軒,都聽不大清楚。
男人轉而攥上女子被蓋在衾被下的手,手拳緊握,像是在跟什麽做著激烈的鬥爭,一時使力,竟都掰不開來。
祁軒心疼的看著女子還是略顯蒼白的臉,將帕子擱到一邊,換了手,俯身在她蹙緊的眉心輕輕舒展。
她皺得很用力,祁軒試了多次,才稍稍有所緩解。
帕子重新被男人取過,仔細地擦去她的額汗。剛想用雙手一起將她握緊的手打開,就聽她在夢裏開始了啜泣。
“莠兒,不要,不要,姐姐一定會救你,不要,不要這麽說,不要,不要.……”
滾落的淚迅速將她的枕邊打濕,男人還握著她的手突然被她反手抓住,指甲像是要嵌進肉裏,讓男人不由擔心方才她自己緊握的手心。
祁軒彎腰單手將女子撈起靠進懷裏,將蓋在她身上的衾被嚴嚴實實的擋住她的脊背。大掌隔著被褥一下一下的拍打著,在她耳邊說著也許她根本聽不見的安慰的話。
因著坐起,女子的汗和淚水有些都滴進了男人的領口,帶著並不算溫暖的溫度,一路下滑。
她的囈語一陣一陣,不知她的夢境變換了多少,但都繞不開柴家之變。
這晚的夜尤其得靜,像是誰都不敢打擾一般。
帕子早被祁軒棄到了地上,隻一味看顧著懷裏的人兒。她的話雖斷斷續續,但聽到得最多的莫過於“不要”二字。
從前兩人睡在一處,她大多沉靜無夢,更不需要自己來哄陪。可如今,柴家的變故,讓她甚至在夢裏都難以掙脫。
謝如默臨走時還曾問他,是否開劑助眠的方子,睡得沉了,便不那麽容易因為清醒而愁思憂慮。
他本是因著憂心會傷及她的身子,這才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可她眼下的模樣,讓他覺得,若真讓她就此將處斬之日錯過,或許……
“不要,不要,血,血!”
語兮看到莠兒滿身是血的向自己走來,繼而在她的麵前站定。可不等她伸手摸一摸他,替他把血跡把傷痕都擦幹淨,他忽然邪邪一笑,嘴角拉長到耳根,眸中無珠的凝著她,在她震驚之際,轉身離開。
她拚了命的去追他,他卻越走越快,越走越遠。直到她筋疲力盡,他的背影已然化成了一個小點。
她在原地跪倒,在原地失聲痛哭,然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過頭來,就見莠兒張著那血盆大口,問她,為什麽不救自己?
明明滿是血腥,明明那雙眼裏隻剩眼白,她卻看到莠兒的眼角流下淚來。先是透明的,接著就被血染紅成一片。
她驚恐的叫著,這一次,卻醒了過來。
眼前是一片黑暗,沒有血跡,沒有莠兒誇張的臉,隻有一股溫暖的氣息。
祁軒看著懷裏陡然睜開雙眸卻空洞無神的語兮,將她的身子又往自己懷裏裹了裹,方才那些安慰的話卻不知道再怎麽開口。
說那些是夢,說她夢到的都不是真的?即便現在還不是真的,但沒有多久就會成為現實。可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些什麽?
語兮能感覺到男人的靠近,她眷戀這絲溫存,可她沒辦法允許自己沉淪在此,進而逃避一切。她先是摸了摸自己依舊隆起的小腹,然後張了張口,聲音沙啞,“我睡了多久?”
祁軒聞言,到底是看了看被他自己擋住的更漏,“已經快四更末了。”
接著是一小段的沉默,然後,語兮再度開口,“那我還有多少時間?”她沒有用力去推開男人,她的情緒並未穩定,但一場噩夢襲來,她知道如果她還想做些什麽,她得先弄清形勢。
祁軒對語兮比午後冷靜太多的模樣反而有些忌憚,就像是欲圖捕食的鷹,在遇到獵物之前的伏蟄。他本能的覺得,語兮不說要將柴家之事翻案,但一定會抓緊最後的時間,做她能想到的一切還可以做的事兒。
她有餘地做嗎?或許有,但也不過是將她自己再次陷入險境,而他不會允她這麽做。
那個人說不會見她,所以不管是說服還是強硬的攔下,都必須由他的雙手完成。
祁軒輕輕吸了口氣,“到兩日後的午時為止。”說著將女子的身子錮得更緊,“我不會帶你去牢裏見他們最後一麵。行刑結束之前,你能見到的人隻有我。”
如此決然的話,在語兮聽來就是要斷了她的一切念想。她想責備男人的絕情,但卻忽然輕輕笑了起來,“不會的,我是罪臣之女,為了你的前程,你應該盡快和我劃清界限。”
“審訊以來,你都沒有避嫌的將我繼續留在府裏,皇帝不可能不介懷。就算所有的證據沒有牽連到我,皇帝饒我一命,也不過是因著我腹中的孩子和在夜城我堆積起來的民心和聲望。他一定還在懷疑我,忌憚我,不過是礙於這些,沒法兒立即動手。”
“皇帝那個位置,行事和意願總是會有偏差的。隻要孩子落地,隻要我稍有過失,一個新的罪名扣下來,就能把我身上不能輕易撼動的一切抹殺掉。”
語兮緩緩抬起頭來,嘴角笑靨如花,看著男人此刻複雜的黑眸,“你應該棄了我才是。”
“你知道我不會。”望著她的笑,反倒比麵對她的淚水時更加讓男人無措。
她果然想明白了。他的確背著很大的風險,府裏被他封鎖了消息,但查芝箬那兒卻總歸是瞞不住的,否則查家的情報網就真成了擺設。
他提醒過查芝箬不要輕舉妄動,如果這個孩子落不了地,那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可他又怎麽舍得下她呢?在他傾心之後,在發現自己欠了她那麽多之後。
她是個女子,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必承受這些。
“我不能去,你能去嗎?”突然的,女子的話音再度響起。沒有聽到男人的回應,她顧自繼續道,“應該是可以的吧?”
祁軒感覺到了女子醒來後對他第一次的推拒。他沒有阻攔,隻是順著她的動作拉開距離,黑眸卻一直凝在她的臉上。
“幫我個忙,為柴家留個後,然後你把我關到哪兒,我都不會有怨言。”
女子的眼眸帶著懇求,一如她跪在他麵前的那一刻。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像是在害怕自己不會應她,可他又如何能答應?
語兮想著,她已經不向他討要緣由了,是不是就可以保住莠兒的一條命?
在夢裏那樣可怖的莠兒,其實也是在害怕的吧?他還是個孩子,還在隨著爹爹磨礪性情,突遭變故,他一定也慌亂得不行,希望有人能夠為柴家平反,希望自己這個姐姐還能為他做些什麽。
他的日子不該終結在這裏啊!
微幹的嘴唇緩緩張開,祁軒看著她的眼,然後將裏麵最後的期望一並踩碎,“是柴莠報案京兆尹府,才致使柴家叛國之罪成立的。”
……
柴家叛國大案的爆發,最早要從京兆尹府在去歲年末收到的一封怪異信件說起。
信件沒有署名,內裏除了一封簡略的情況說明,還單獨附上了一份詳盡的衛朝最新糧草兵力配給調配情報。寫信人表示此乃在一處驛站外偶爾所得,因涉及隱秘,難辨真假,不敢冒然親自呈遞,希望京兆尹府能在核實其真偽後,厲懲叛國之徒。
起初,京兆尹府隻當是危言聳聽,是意圖動蕩朝局之徒送來的居心叵測之物。但年節中官員互相走動,府尹大人當作趣聞說了出去,便有好奇之人想看看這謅出來的調配情況能有多麽的不靠譜。
在場的並非沒有武將,興趣所起看了看,卻是大驚失色。
信中內容雖有所延遲,但對比之前月份的軍中安排,卻是可以尋到對應時期的。
一時之間,這封淪為趣談的信件變得重要無比。
京兆尹府不敢再怠慢,連忙上報中書令直達天聽。皇帝為此震怒,下令京兆尹府聯合大理寺及刑部徹查信件一事。
事件雖然得到了應有的重視,但不止送信人身份未知,就連信件內容也沒有對應的落款或稱謂查證,除了先將信中提到的驛站進行排查外,整個調查工作可謂是毫無方向。
直到柴莠拿著邊角被燒毀了部分的信件殘骸到京兆尹府報案有人欲圖誣陷柴家叛國時,才算終於有了大的進展。
據柴莠所說,這些信件是他母親邢氏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從衣料裏掉落的。因著內容敏感,母親擔心會引來災禍,是以企圖將信件全部私下燒毀。而燒毀這一幕,恰好就被回房尋母的柴莠給撞見了。
眼見母親神色慌張,近半年來成長不少的柴莠很快有所察覺,立即將炭盆裏還未燒盡的信件盡數搶出。雖有破損,但並不影響主體內容的判斷,加之柴莠又隨父親運送糧草,很多術語都尤為明晰,當下就可分辨出其中真偽。
考慮到此事影響,柴莠說服母親若就此“銷贓”,此案將再無線索。且信中筆跡均不出自柴衡等柴府人之手,存放之處也太不隱秘,隻怕是有人栽贓,企圖借他們柴家影響郡主,進而打壓燕平王府。
彼時柴衡隨車馬出京,柴莠又擔心夜長夢多,恐對手突然發難,這才沒與父親商量便上報到京兆尹府。
京兆尹府當時並未懷疑柴家,更是借著這更多的信件有了驚人發現:這樣的消息往來,已然維持了有五年之久。
五年內,衛朝雖未經曆過兵變等大型戰事,但邊境的摩擦卻也時有發生。而在詳盡對比之後赫然發現,這其中與麒國的交戰大多處於劣勢,極有可能就是受這情報出賣影響。
皇帝震怒,下令將所有五年前開始可以接觸到這些消息的官員親眷一並肅查,而這其中,竟也包括當日的有功之府,柴家。
大理寺原想從這一層入手,將皇帝提及的可能涉及官員,與同柴家有過衝突磕絆的人事橫向對比。但牽連過廣,一時之間,難有結論。
直到柴衡回京,被皇帝宣入宮中,以表安撫之意。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柴衡在聽聞此事全部過程之後,竟是當堂放聲大笑。皇帝與陪侍官員正有不解,卻聽柴衡自嘲一聲,“想不到,柴某最後是敗在自己兒子手上!”
想不到?誰又能想得到?
那個在朝堂之上越來越沒有存在感的柴家,越來越需要通過自家女兒的姻親來維持周全的老臣,居然會是他們查了這許久的叛國之人?
別說旁人不信,就是皇帝一開始都沒法兒接受。
有了一個被賜封郡主的女兒,有一個赫赫戰功的燕平王做女婿,明明是大好的勢頭大好的日子,怎麽就會走到這一步?
假若說五年前是一時糊塗,可當女兒出嫁,當燕平王寵信柴夫人的傳言四起的時候,又為何不停止,為何還要繼續這樣的背叛?
“因為我恨這個讓我蹉跎了一生的母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