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蛛絲
語兮聽著明棣言辭裏的暗諷,倒也不在意。手袖疊了疊,談笑道,“婉梅自知比不得蔻丹公主,隻是八哥不肯給婉梅一個機會補償,看來婉梅也隻好去找六哥訴苦了。”
明棣的神色隨即變得像是吃了黃連一般。他微張著口看著麵前與記憶裏有些不一樣的女子,那含笑淺淺的話音也似乎有了變化。她沒有用她那個如今聲勢逼人的夫君作盾,反倒在這兒像是個尋常小妹般同兄長耍性子。
明棣有些摸不清她這話隻是玩笑,還是已經覺察了自己與老六更大的差距,準備站隊。但是.……眼眸輕輕滑過那個自查芝箬身前回望過來的男人,他會甘於人下?而且還是一個覬覦他女人的人下。
明棣正要開口接話,語兮卻已搶先偏頭看向了他身後的白淺,“王妃嫂嫂的氣色似乎不大好,是夜裏沒休息好嗎?”說著那雙看似無辜的眼眸就頗有深意的轉向了明棣。
若是從前,以白淺的性情,聽語兮一直“引以為傲”的身份被自己踩了一頭,定然會有一番冷嘲熱諷,畢竟語兮曾經“提點”過她,她是個外人。
可一別數月,外人一說早已行不通。同為皇族女眷,白淺算下來還要比語兮更尊貴幾分。但她竟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或者說,她莫名收起了那些外露的小姐脾氣,沉默寡言,聽到語兮的關心,也隻是微微抬眸,眸中閃過什麽不及抓住的意味,便重又垂了下去。
語兮想不通白淺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畢竟上一次相見,圍獵之時的白淺雖已不那麽跋扈使性子,卻也不至讓人預感到她會蛻變成如今這樣。思緒急轉,就見明棣垂在身側的手不覺微微握緊,就好像在極力克製著什麽。
不等三人再有什麽交流,已有人來此打斷。鍾鳴拱手在前,向著語兮的背影道,“夫人,王爺和王妃準備啟程了。”言罷又是客氣的向明棣和白淺行了一禮。
既然不便再做深究,語兮自然也沒太將此事放在心上。想著總歸是嫁為人婦,讓白淺有了改變,當下笑了笑,手一抬,那邊鍾鳴直身,她顧自解釋,“我家王爺喚我,這廂便告辭了。”言罷欠了欠身,轉身就揚手由靠上來的憐兒攙著,隨鍾鳴與那邊的兩人匯合。
查芝箬看了眼笑語晏晏向她屈膝致禮的語兮,一手扶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眉眼一劃,便伸手搭上燕晴的手臂,回身跟著先一步邁步的男人去了。
在原地直起身子的語兮朝鍾鳴笑了笑,本無甚波瀾的心卻掀起了些許浪花。他似乎,並不意外看到明棣和白淺的異常。
……
高夕聽手下的小徒弟附耳所報,看了眼正在對弈的皇帝和璟王,一時有些為難該不該將此事上奏。本想悄悄退出去,先行在外截留,誰知心思本在棋局上的帝王忽然隨口問了一句,“高夕,誰在外麵?”
伺候多年的老太監自然曉得皇帝的脾氣,瞥了眼一邊也疑惑抬頭的璟王明霍,高夕不敢怠慢,作揖回話,“是燕平王領著王妃和郡主在外求見。”
皇帝聞言,果然眸色微沉。此刻晚宴尚在準備,除卻官員,像他們這種王爺女眷自是不必過早入席。但筵席未開,想展現的和睦關切還沒開演,對方就已經登門拜訪。這著實讓意圖事後收回兵符的皇帝有些猝不及防。
難不成,他這侄兒從哪兒聽到了風聲,想先發製人,讓自己沒法兒開口提及此事?
衛襄皇猶自思索,對麵的明霍卻隻一味的專注棋局。他知道,不管是賜封語兮郡主,還是那夜城戰亂的背後,都會讓那個男人嗅出些危險的味道。軍中聲望沒法兒一次掐滅,但像八弟那樣通過老九先讓父皇把兵符收回來,擋去那些表麵上的可能也未嚐不可。
若非國難危機關頭,縱然是那些大字不識多少的武將,也不會真的隨隨便便就聽一個沒有兵符號令的燕平王起兵。起碼現在,他還沒法兒營造出一種國之將亡的動蕩局麵。
皇帝暗自考慮良久,這才扔了手中棋子。看了眼聞聲抬眸的明霍,眯了眯眼,卻始終沒說什麽,末了,朝高夕擺手,“讓他們進來。”
語兮跟在祁軒和查芝箬身後,第二次踏進這座屬於皇帝的儲秀殿。
隨著高夕一路穿過外殿,那龍涎香的氣味就越發濃烈起來。
及至語兮並到祁軒身側稍後,她才注意到這內殿裏不止皇帝,就連那個方才還被她提起的“六哥”也在。沒時間判斷他在此係有意無意,也沒側眸去看男人神色,語兮隻是跟著男人的動作,在他們對弈的棋桌前,叩拜而下,“臣(妾)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查芝箬的身子不便,但到了皇帝眼前卻也不敢造次,動作稍有遲緩,倒也挑不出什麽差錯。
祁軒刻意在直起身後,用眼梢瞥了眼查芝箬,不動聲色的,將皇帝的注意力先分散了些。
衛襄皇雖然沒想清楚這侄兒此時覲見的意圖,但他左右都是女眷,想來也不至於在此時撕破臉。隻是若他有技巧的敲打幾句,也未嚐不是一種可能。
明霍雖是在旁旁觀,也不準備出手,但兩人如今同為親族王爺,自也不可能端坐在那兒,生受祁軒對皇帝的見禮。他一早在高夕走後置子起身,順便還在三人行禮時又側了側。可饒是如此,他也注意到了男人那微小的“顧忌”。
皇帝不能貿然開口,當下也隻得和和氣氣的吩咐了平身。
祁軒伸手扶了一把查芝箬,那邊明霍也趁機拉了一次語兮。
氣氛有一瞬的凝滯,但注意到的人都已自行忽略。
語兮含笑頷首,謝過明霍的舉手之勞,卻在側身之際,幾乎是和安撫了查芝箬的祁軒一起,再度跪了下來。
一旁的查芝箬一時不明情況,扶著自己的肚子,剛在考慮自己是不是也該陪跪下去,就聽男人的嗓音低低傳來,“臣領兵打仗,上陣殺敵,為的是保家國平安。如今戰事已定,實不該再拿著兵符,享其威名。故而想趁晚宴之前,將兵符歸還陛下,平臣心之憂。”
說著,已是不由分說的自胸口掏出了一塊通體幽黑的虎符,雙手呈上,半點留戀也沒有。
皇帝明霍高夕並著查芝箬,都是心底驀地一驚。雖考量完全不同,卻到底是沒想到祁軒會這麽輕易地將兵符交出來。頓時也是各自心裏一番計較,但又無處可發。
頓了半晌,衛襄皇才客氣道,“軒兒帶兵在一線奮戰,好容易凱旋,竟還想著此等小事。大軍尚還散在各地,兵部調度也需時日。這兵符,再緩緩也不妨事兒。”
話雖這麽說,但在場又有幾人當真相信皇帝隻是客氣話?
兩相據理推辭了幾個回合,衛襄皇終於還是“不情不願”的讓高夕把兵符收好。心底因著突然的變故有些想不透的沉悶,但兵符一事總歸塵埃落定,自然也是漸漸大好起來。也就是在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個一直跪在祁軒身邊的女子。
語兮始終安安靜靜的跪在那兒,比起查芝箬強撐的鎮定,她反倒像是一切與她無關一樣的出禪一般。不關心兵符有什麽用,不關心這叔侄兩的作態,隻是垂著眼眸,間或努努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明霍一早就注意到了她的漠不關心。但涉及兵符,他又不可能不去關注,隻好偶爾分神掃她一眼,卻也無可奈何。
至於祁軒,雖然沒有提前和語兮知會過要將兵符交還一事,但想到昨日她在高台上所言,這個對策,她未必沒有預料到。即便一時間會失去很多對兵權的控製,但長遠看,他又不是想起兵造反,順著皇帝的想法走一走,自己這個王爺才做得更穩當。
兵符的事兒解決了,她還跪著,祁軒自也沒有起身。
皇帝眼見祁軒還不起來,再看那抿唇的女子,方才有些揚起的大好心情,頓時像被人潑了盆冷水般不自在。張了張口,“你……咳咳,婉梅這是怎麽了?”
本生出些不耐的皇帝聽見高夕咳了聲,這才想起自己已經賜封這丫頭為郡主。為免太過形式化讓人感到生分,連忙掩飾過去,用了封號,放輕聲音詢問。
誰知,他話音剛落,那女子就伏跪下身子,聲音輕輕地帶著些怯懦,“妾身不敢以郡主自居,還望陛下收回旨意。”
衛襄皇臉色一變,下意識看了眼明霍,隻見他也有些吃驚。
那邊的查芝箬自然也不知語兮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雖私心裏不想她繼續有機會獨大,但郡主身份畢竟加持著整個燕平王府,也不是說棄就能棄的。
祁軒適時的也彎下了腰,恭敬道,“內子任性妄為,實在有辱陛下賜封,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接連的拒絕,讓衛襄皇一時有些下不來台。且不說皇帝封賞,誰人敢推拒。何況就算要推,那也得是他的旨意有所強人所難,或是實在有礙皇顏。可眼下……好端端封一個郡主,哪兒來的這麽多不情願?
高夕眼看著場麵有些太不給皇帝臉麵,正要上前勸上幾句,就聽那燕平王的夫人再度開口,“妾身夜裏驚夢,夢到王爺於戰場上慘遭敵手,身死不明。醒來心中焦慮,這才想了法子瞞過眾人,私自跑到夜城,惹下後來那些禍事。若是妾身沒有去,或許那些個叛軍就不會……”
說著說著,那話音似是染上了些許哭腔。細瘦的肩頭微微顫動,讓看不清她神色的人,心中都生出了幾分憐憫。
語兮不清楚祁軒是怎麽回稟自己到訪夜城一事,但總歸,她一路走來,牽連甚廣。
若是沒有合理的解釋,當時為了穩定男人鎮住大軍而暫且按兵不動的皇帝,指不定就會在他們回京後開始問罪。更何況現在除了大軍,連兵符也交了出去,必須先出招才穩妥。
其實皇帝又何嚐不知道祁軒的奏表裏都是些虛話。但彼時大戰將盡,二十萬大軍尚且在他掌控之下,萬一他一個不順心,揭竿而起,那他這皇帝就當真坐不穩了。
眼下這女子雖然自行承認過錯,可這其中那些仍舊沒法兒說清的疑點又怎可就此帶過?隻是既然對方都已經如此,自己再強逼,未免寒了這好聲好氣交出兵符的侄兒的心。
當下隻得哈哈一笑,“朕還當是何事兒,被婉梅和軒兒說得那般嚴重。兒女情長,人之本性,又何錯之有?況且便是婉梅有錯,憑你在夜城與叛軍周旋的功勞,也可將功補過。軒兒也別跟著婉梅胡鬧了,都起來,快起來。”
微微直起身子的語兮眼眸梨花帶雨,怯怯的看了一眼祁軒,這才隨著他慢慢站起身,還一不小心沒站穩,身子立時歪了下去,引得男人迅速的出手相扶。
簡直就是一副膽戰心驚,生生被嚇著的小模樣。
皇帝一看,再見她身旁的祁軒有些緊張的抿著唇。想到兵符總比這一次的出格來得重要得多,不由放鬆語氣指著祁軒玩笑道,“也就是你,明知有錯,還敢將人硬留在夜城。這多情的模樣,還真是不比你父親當年遜色一星半點。”
男人的黑眸中湧動出一股瞬間消逝的情緒,語兮看不真切,隻好先絞著雙手,“偷偷地”探看皇帝的神色。
衛襄皇雖有考量,但太多次聽聞祁軒對這位側室的重視,此時再鮮明的擺在自己這個不複當年的中年人麵前,一時也不願深究這兒女私情。
想起還大著肚子的查芝箬,皇帝轉首就見她眼神糾纏在祁軒的背影上,彎唇笑了笑,“年底就要臨產,侄媳婦兒可還有什麽缺短的?朕可是盼這孫兒輩的小娃娃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