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6 章
飛虹墜影通南北, 三秋水月連東西。
咿咿呀呀的橋麵隨著每一腳踩下,似都能感覺到那吃力的沉浮,聽著那聲音, 總讓人覺得很不結實, 也許下一刻就會塌掉,可,橋上的人沒有一個擔心這些, 挑著雙擔的農人, 兩個筐都滿滿的,一筐似是米糧, 一筐則為雞鴨,縮擠在框中的羽毛從筐子的縫隙露出來,似還有烏溜溜的眼睛在向外看,發出咯咯類的聲音, 卻沒有辦法看清楚全貌。
也有貨郎, 挑著自己那已經打開的木箱子走著,裏麵的東西, 紅繩彩線, 鮮豔的色彩在太陽底下更是明耀, 總有路過的姑娘媳婦,多看兩眼,還有直接問價的,間或就停下來賣上一兩個頭繩頭花的。
橋頭兩邊兒, 各有一個小亭子模樣的緩步台,也有閑散之人, 在那裏或坐著談天, 或站著等人, 一處橋亭上,左右兩側,便有著那樣的對聯,並非名家手筆,卻也是灑金刻字,看起來頗有幾分華麗感。
有賣豆腐的幹脆在橋亭裏麵兜售豆腐,白嫩嫩的豆腐被微黃的籠布蓋著,若有人要買,便把籠布掀開,拿片刀切上一塊兒,若不帶走,當場就要吃,還能再賣一份調料出去,小木盤中一放,三兩下切成塊兒,撒上噴香細碎的佐料,幾乎碾磨成粉的佐料很好地融入到豆腐的嫩滑之中,有些椒麻的清香,又帶著辛鹹的味道,三兩點綠色的香葉在其中點綴,一口咬下,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感受。
不是豆腐腦,勝似豆腐腦,很好吃。
不少人都在小亭子裏坐著吃豆腐,拌好的豆腐顏色也格外漂亮,小童口中被塞了一塊兒,頭一次吃到這種辛辣的味道,嘶嘶地吸著氣,卻還是大口大口嚼開,口腔裏像是開了一場盛宴一樣,快樂得不可思議。
“紀師傅,回來了?”
有人詢問著,被稱作紀師傅的中年人“嗯”了一聲,不善言辭的樣子,古板又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什麽喜怒來,但沒有人跟他計較。
誰都知道,他們眼下走的這座橋,就是紀師傅帶人修建的,雖也是官府所令,但這份手藝,是值得稱道的。
無橋墩,無鉚,無釘,堪稱“三無”的純木質木拱橋,完全憑借著結構屹立於世,撐過一次次大水山洪,本身帶給人的感覺,就是結實可靠的。
而這種感覺也傳至了紀師傅身上,看到他那刻板到少有表情、比實際年齡可能更蒼老一些的臉,都會覺得對方是值得信任並且可靠的。
可惜,他就是技術太好,在官府那裏掛了名號,動輒修橋鋪路,都要找他,推脫不得,長年累月都要在外麵忙碌,便是有錢有名也享受不到幾分。
官府讓做的事情,做好了未必有賞,做不好了定然有罰。
猛然見他帶了個孩子回家,橋亭之中認識紀師傅的並不多言,隻目光多看了幾眼,好奇這孩子的來曆,莫不是在外另找人生的,養到這麽大才帶回來?想到他家中妻兒,那長子今年也有十來歲了吧,不知道他妻子會不會鬧騰。
山民多貧,娶不起妾侍,多半都是守著一個妻子過活,若有哪家的男人壞了心腸,勾搭寡婦之類的,妻子必要去鬧騰一場,不得個結果不罷休的,更不見有哪家的男人會把外頭的孩子帶回來,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這能守著家孝敬父母的妻子,可不是好惹的,真個母老虎一樣,萬一怒了,生吞人都是有的。
前車之鑒不遠,那個誰誰誰,他家的孩子不就是嗎?帶回來不到兩天就沒了,再一問,就是丟了而已。
這大山深處,茫茫無蹤,一個孩子,丟到哪裏怕他不死呢?
更不要說,就是死了埋在哪裏,民不舉官不究,自家的孩子,溺死又能怎樣,總也是無頭官司,打不起來。
有人為紀師傅操心,有人卻已經悄然去紀家報信。
跟著紀師傅的還有一個,是他的大徒弟,見有人搶在他們前麵往回跑,笑了一下,胳膊肘懟了一下師父,示意紀師傅看那頭,紀師傅看了擺擺手,嫌他促狹,正經事不關心,就關心這個。
“這是我小弟子,跟我學造橋的。”
紀師傅這般說了一句,算是給了大家一個解釋,看到小童吃完了口中的豆腐塊兒正在舔唇,便又拿竹簽子挑起一塊兒豆腐,給他塞到嘴裏,小童的嘴一下被填滿,鼓囊囊的,衝著紀師傅笑彎了眼睛,看起來格外聰慧可愛。
也的確是聰慧的。
紀師傅還記得自己是怎樣留意到這個小童的,那日,他們的工作快要完結的時候,他獨自過去檢查,造橋這件事,容不得一絲一毫的謬誤,一不小心,便是所有都要坍塌,過往努力全部白費。
為了那座橋,他已經帶著眾人忙了快三年,其中無時無刻都在操心,到這最後一刻,難免有些恍然。
就在那個時候,看到那小童正在仰頭看橋,他的目光認真而嚴肅,一邊看,一邊拿著樹枝在地上塗畫,紀師傅好奇這小童哪裏來的,恍惚覺得可能以前也見過一兩次,便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地上畫的不是別的,正是這橋的結構圖,三節拱和五節拱的組合,兩個不穩定結構,咬合在一起後,反而整體穩定。
這個結構並不複雜,哪怕什麽都不懂的,若是看著造橋的全過程,全程看下來,也能在地上描摹兩筆橫線斜線,畫出個大概的圖樣來,但難得這小童年齡小,所繪精準。
紀師傅不由起了些愛才的心,問他“為什麽畫這個?”
“我想學造橋,以後也要造橋。”
小童的回答格外鄭重,稚嫩的嗓音像是不解人間愁事,卻在此刻也有些振聾發聵。
“隻會畫這個,是造不好橋的。”
紀師傅這樣說了一句,他不會畫畫,隻會比量,可他造過的橋,參與造過的橋卻很多,一方麵是官府有命,另一方麵,他為匠籍,祖祖輩輩所從事的就是造橋修路這樣的事,其中造橋居多,世代的技藝傳承,到了他這裏,很多東西已經爛熟於心,才會走路就跟著父輩東奔西跑,多少年了,在家中的時間總共了算,也不過兩三年而已。
倒是在外麵,處處江河看過,幾乎是用步子丈量出來的寬窄長短,很多地方,看一眼就知道該在何處造橋,該造怎樣的橋,該從哪裏起始,該選怎樣的料… …許多木材的鑽孔,木榫的銜接,橋梁的弧度,都必須嚴格控製在一個精度內,稍有差池,就會讓整座橋,數年苦功,毀於一旦。
這其中所需要的掌控力,在紀師傅這裏,已經是天然而然的事情,可在外人看來,不到拆掉下方支撐的墊木,誰也不知道這橋到底是成了不成。
這本身,似乎就跟某種玄學掛鉤,若是最後墊木拆掉,橋還搖晃,便會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祭祀舉行,通過這種方法吸引眾人的注意力,再進行緊急的修繕,彌補所缺,更改一定的結構… …
“那要怎樣才能造好橋呢?我想要造橋。”
小童直接詢問。
紀師傅一時啞然,訥訥:“隻是說,是說不明白的。”
“我知道一些,你看看,是不是這樣。”
小童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長短粗細都差不多的樹枝來,去掉了葉子的樹枝格外勻稱,他手腳麻利地用幾根樹枝穿插搭建,在完全不用榫卯結構的同時,很快,一個簡單的小拱橋就成型了。
完成之後,他單腳上去踩了一下,小橋似被壓下一些,卻並沒有散架貼地,而是支撐住了他的重量,成為了地麵上的一座小橋。
很漂亮。
紀師傅不由想,自己能夠理解一座橋梁的構造,並製作出類似的東西,是什麽時候呢?
對比之後,目光之中就有了讚歎,不過四五歲的小童就能做到這般,看樣子他所說的“想要造橋”並不是一時妄言。
“你真的要學?”
紀師傅突然問。
“嗯,你要教我嗎?”小童似洞悉了他心中所想,目中先流露出喜色來,從自己搭建的簡陋小橋上跳下來,似已經先行雀躍起來了。
紀師傅問:“造橋很苦,你家裏人會同意嗎?”
“我父母都不在了,叔叔會同意的,他早就不想我在家吃飯了。”
小童用腳踢開地上的沙土,讓那描繪清楚的結構圖瞬間煙消,再蹲下身,拆開那樹枝搭起來的小拱橋。
“… …你家在哪兒?我去跟你叔叔說。”
紀師傅說著就要去小童家中。
“你要怎麽說?”
小童反而有些不放心,問他。
“我就說你聰明要收你當徒弟。”紀師傅如實說出心中所想。
小童聽了,輕輕搖頭:“這樣不行的,他們萬一跟你要錢怎麽辦?你不要給他們錢,父親留給我的東西,房子地,他們都拿去了,我不欠他們什麽,不想再給他們錢了。”
用遠超成人的聰慧,小童說:“你就說我弄壞了你做的東西,需要賠償一大筆錢,這橋,是官府讓造的吧,你就用官府壓他們,讓他們賠錢,他們肯定要跟我撇清關係,到時候,你再說把我帶去問罪就可以直接帶走我了。——其實,不打招呼也沒什麽的,他們早就想我死在外麵了。”
這一番話說得平淡而自然,沒有什麽感情波動,卻讓紀師傅聽得愈發憐惜,對那個“他們”也生出些不喜來,自然不想白白給錢,便照著小童的話做,果然,一聽要問罪,他們立馬撇清,讓紀師傅帶走小童隨便處置,壓根兒沒有提給錢的事情。
不用紀師傅催促,就把所有都交割清楚,讓紀師傅輕鬆就得了一個小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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