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4 章

  老師傅沒有在這裏待多長時間, 當紀墨訓好第一隻猴子,管事知道之後,就直接把老師傅打發走了, 還不忘提醒他在這裏的事情若是跟人說了, 保不住腦袋, 可不要怪他們。


  到底是普通人, 哪怕走南闖北, 似乎有些見識, 卻也被嚇到了, 生怕這些太監為了保密會反悔殺了自己一樣, 走得急急忙忙,連跟紀墨來個眼神交流都來不及, 更不要說紀墨準備送他的酒了, 沒來得及伸手, 一抬頭, 人就跑得蹤影全無了。


  周圍的太監們在笑, 管事也笑:“這些人, 不嚇唬嚇唬他們, 那可真是什麽都敢的。”


  聽到他這樣說, 紀墨才想到,讓老師傅這樣的人進來,其實是不符合規定的,就好像之前大人收留他, 也是反複猶豫,甚至幾次都想要拒絕的樣子。


  不過有些事情就是這樣, 民不舉, 官不究, 他們這裏又不是真正的皇宮之內,總的來說還是偏了點兒,類比教坊司之類的地方,想要學習進步,總是需要自己動腦筋的,若是凡事都等上麵人明令同意,下頭人也不好出彩了。


  回過身來,管事就對他們說:“都把嘴巴閉緊點兒,誰嘴上沒把門的,壞了事兒,小心到時候一起死。”


  這個威脅還是很有效的,古代皇權至上,皇權之下,動不動就株連已成常態,指望主子好,然後下人忠心,還不如指望株連夠嚴密,讓所有想要動手陷害主子的下人,都要先有死一死、死全家的覺悟。


  收買必死之人的成本也會更大,讓那些背後謀算的,少不得大出血一下。


  多年的影視劇熏陶,總算還有些不是假的,紀墨這樣想著,又聽到管事讓他多教授其他還沒學會的人,紀墨應了,也不藏私,扭頭就把夜間馴猴這個法子說了。


  一時間,不少人對那已經走了的老師傅怨聲載道,“這老殺才,竟是還留了這樣一手,若不是你,我們還不知道被坑到幾時呐!”


  “就是,他若是沒走,少不得這會兒收拾他一頓出出氣!”


  “怪不得跑得那般快,這是怕咱們翻舊賬啊!”


  太監們說著,跟紀墨的關係倒是更融洽了一些,之前那些看他跟老師傅親近不那麽順眼的幾個也有些狐疑地看他,這人是真的還是假的,把自己那麽辛苦套來的東西,輕易就教出來了?


  “咱們都是珍寵園的,你們出彩就是珍寵園出彩,都是一樣的,我旁的也不會,上不了台麵,在這裏訓訓動物就好,過兩日,我訓的猴子能表演了,還希望大家看一看,捧個場指點指點。”


  這話就很謙虛了,有了一,就有二,後麵的三四五也必然不遠,而這時候,其他人還沒訓出什麽來,紀墨領先的已經不是一點半點。


  “好說,這叫什麽事兒,招呼一聲,我們都去的。”


  “正是,還要跟你好好學習學習。”


  “你訓出來的新花樣,我們不也可以學嗎?一定會去看的。”


  說話聲中難免有提前下套子的,也有不客氣的,紀墨都笑著謝了,這兩年,他又年長一些,每日早上都要偷偷刮胡子,生怕惹人懷疑,這樣的他,是必然不可能再去台上指揮什麽的。


  教了人,不圖對方記個好,隻圖沒人使絆子就好了,說起來,他能有錢給那老師傅買酒,也是多虧了如今的管事,賬上麵錢財分明,一點兒都沒虧了他。


  更有那看門的和采買的太監,拿了錢就能幫人捎帶東西,這就是人緣兒好的好處了。


  等說過一回話,回到住處,看到的就是拄著拐的大人,他現在已經不怎麽出院子了,腿腳上不便利,管事給悄悄找了大夫看過,說是早些年落下的毛病,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都是這樣,年輕的時候跪得爽利,便是罰跪,之後用熱水敷敷也能過得去了,好像沒事兒人一樣,老了之後,就難免腿腳不好。


  常年能夠感覺到腿腳關節上針紮一樣的疼,說劇烈又不劇烈,偏偏行動上就能感覺到,讓人心煩氣躁,渾身沒勁兒。


  “走了?”


  大人見到紀墨,問了一聲。


  紀墨忙上前來扶他,說:“走了,一早就送走的,肯定沒人瞧見。”


  老師傅來的時候是深夜之中,做賊一樣被推著進來,之後就再沒出去,這一次又是一早走的,天都沒亮,周圍幾家都是同樣的權貴人家的下人看房子,沒有主子在頭上,可少有起這麽早的。


  “走了就好,這就能放心了。”大人這樣說著,虛持著拐,被紀墨扶著在床上坐下,這床是紀墨改出來的土炕,連著外頭燒水的爐子,時常燒著熱水,多少有些餘溫,坐臥都更舒服一些,連帶著原來在紀墨房中的橘貓,自知道了這地兒,再不跟紀墨湊合,都改成了這裏,老貓年齡也大了,白日晚上,都不怎麽動彈,往炕上一趴,三百六十度換姿勢,偶爾也顯出年輕時候的妖嬈細長來。


  大人坐著,就把老貓隨手抱起來,放在腿上,貼著炕的那麵已經熱乎乎的了,捂在腿上,又柔又軟,可比什麽暖手寶好多了。


  熨帖地讓人忍不住發出舒服的一歎,略往後仰了仰,紀墨已經移過大枕來墊著,同樣是自己蘇出來的枕頭,穀殼細軟,比旁的都要舒服一些。


  “行了,別忙了,快歇著吧。”


  見紀墨又扭頭給自己倒熱水,大人這般說著,卻也懶得動,等到水端到床頭櫃上放下,看了一眼,眼中已經都是滿意之色。


  “這些年,我能教你的都教了你,也不算白當你師父了… …沒想到這些也算是個本事了,可惜,若是當年… …白看著他們出風頭,唉,總也是我… …以前他就總說,我這心思不該軟的時候總是軟,有些事兒過了就不要想,我卻總是想… …”


  人老了,似乎也格外念舊,憶起往昔來,嘴裏總要念叨念叨,身邊兒有個人就忍不住念,卻又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來回都不解釋的。


  紀墨就在一旁聽著,人老的樣子,他見得多了,倒沒旁人那種不耐煩的感覺,沒了令人分心的現代科技,這樣陪著年老的師父坐著,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光芒下,聽著他用平和的語調講述著曾經自己記憶深刻的事情,便有一種淡淡的溫馨湧起,仿佛回到許多年前那個晴朗的午後,跟媽媽一起坐在陽台上,媽媽在打著毛衣,他則伸直了腿,努力蹬著陽台的欄杆,讓窗外的陽光均勻地灑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要催人入睡一般。


  “看看別人家的孩子,總是在外麵瘋跑瘋玩兒,你就知道賴在家裏,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養了個嬌小姐呐!”


  “別睡了啊,白天睡了,晚上你又睡不著了,小孩子,晚上不能看電視看那麽晚的!什麽電視劇,我都沒那麽大的癮頭,就你,還按集看!”


  “來,站起來,讓我比量比量,又長高了,瞧瞧這腿,嗯,還要再來一截,有點兒短了,真是見風就長啊,你小時候,那麽點兒,還沒小臂長… …”


  總是顛倒的句子,重複的往事,在耳邊都漸漸成了配樂,讓紀墨想到了以為已經遺忘的記憶碎片,有些事,以為忘掉的,往往隻是沉浸在了記憶深處,偶然露出那麽一道縫隙,隻鱗片甲,便讓所有都潰不成軍。


  搖搖欲墜的信念,再次得到堅固,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的。


  旅途的風景再好,總也不是家鄉。


  他愛那庭前的香椿樹,不因它香,不因它美,不因好吃,不過是因為,那所有在香椿樹下的時光記憶,涓涓溫情若水無香,串聯起來的卻是屬於紀墨的源頭,不敢忘,不能忘,不想忘,兜兜轉轉,磕磕絆絆,都想要回到那源頭,讓這一生如圓,完美閉環,如此,方為圓滿。


  夜半,被橘貓叫醒的紀墨差點兒嚇了一跳,自橘貓走後,他這裏再沒來過旁的動物,珍寵園的管事管家的本事不錯,所有屬於珍寵園的財產,包括這些動物,連同灰狗,都有自己的地方,方便數計,再不能如這橘貓一樣跳出規矩之外。


  許久沒被一爪子拍醒,醒來再見黑夜之中幽綠發光的一雙眼,真個鬼一樣嚇人,紀墨差點兒尖叫,回過神來,貓不會無緣無故找自己,是有什麽事兒?想到現在跟橘貓一起入睡的大人,他一驚,忙披了衣裳起來,到了隔壁。


  橘貓竟是還快一步,先回到炕上枕邊兒,沒入睡,就那樣立著,燭火點亮,貓眼睜大,看著他的目光,似乎都有些憂傷。


  人的生老病死,貓不常見,然而,也不是不知道的。


  “師父!”紀墨叫了一聲,沒人應,摸上去,似還溫熱,卻也隻是炕上的溫度罷了。


  幸得無大病,安然老死床榻,早有所料的事情,紀墨把預備好的衣裳快速給大人換上,等到都弄好了,他才發現曾經在他眼中高大健壯的大人如今已經如一把枯柴,失了所有的水分和重量,竟是能夠被他一下抱起了。


  “嘖,這樣的事兒,總是難免… …”管事知道消息,歎了一聲,讓人幫著紀墨買了棺材於外頭安葬,他們這樣的人,能夠有個棺材,有個下葬的地兒就是不錯了,多的是屍骨都不知道在哪裏,破草席子卷著扔了的,這般,總還是不錯的。


  這一年,公主殿下芳辰,猴桃瑞壽得了頭彩,那一整套名曰群猴獻壽的節目也獲得了皇帝的盛讚,同是這一年,公主的親事定下,皇帝許諾,送她一個珍寵園,讓她年年都能看到這樣的節目,永葆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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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悲歡總難同,還在餘悲中,他人已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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