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5 章

  陰幹的時間是視天氣而定的, 不巧,才完成這一步的第二天就下了雨,驟然降下的暴雨帶著無數噪音, 讓夜晚都變得不再安寧, 這一下就是三天。


  莫秉中有貯藏食物的習慣, 不過也都是一些饅頭,之前吃著饅頭鹹菜的時候還覺得難吃,現在吃著饅頭, 連鹹菜都沒有的時候,反而沒什麽可挑的了。


  即便如此,藏下的那些饅頭也不夠連著吃三天的, 偏偏外頭賣吃食的小攤子不可能在這樣的暴雨之中再出現在露天下,便是有,淋了雨水的食物也很難保證其中的衛生程度。


  再有一個, 便是錢財不多了。


  這讓莫秉中看著雨勢的時候總是緊蹙眉頭,他之前本想收了那碗和木匣就走的,哪裏想到還能遇到一幅古畫, 是見獵心喜, 也是舍不得這筆可觀的財路, 這才多留了些日子,時間本來就緊, 若是再被這場雨耽誤下去, 恐怕就沒什麽路費可言了。


  按照他原來的計劃, 是準備在下一個城賣掉修複好的瓷碗和那個木匣, 再買些東西修複之後帶到下一個城市去賣, 如此一來, 蹤跡難尋, 便是有人知道自己賣出的破爛成了更有價值的東西,也無法再尋到他這個最初的買家找麻煩了。


  這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古代重農抑商,凡是商業上的法律隻有嚴苛,沒有輕縱的,有的時候甚至是嚴苛到不講理,賣家賣出東西之後覺得不合適,覺得對方轉手賣出了更高價,還可以去尋對方加價補償,或者幹脆鬧出事情來讓對方賠償損失之類的。


  作為中間商,既不是生產方,又不是最終買家,也沒有最終買家的家大勢大,隻能吃掉這樣的啞巴虧。


  尤其是涉及古物這種價值不明的東西,說是你騙他就是騙他,哪怕撿漏一行談不上犯法,但有人告了,官府就要追究,更有甚者,便是賣家無理,隻要他人多勢眾還能強搶,最後不過就是法不責眾罷了。


  這些事例在前,莫秉中不得不更加小心。


  紀墨並不知道莫秉中在想這些,卻也知道他在憂慮,心裏同樣有著對前路的憂慮的紀墨卻表現得很樂觀,“爹爹,你看… …”


  木盆之中盛著雨水,小小幾塊木片拚成的小船正在其中載沉載浮,簷下滴落的水珠,還有那些斜落進來的雨水成了那小木船所經受的風雨,航線不停地被風雨所調整,卻始終沒有直接傾覆。


  這其中運用到的不僅僅是水的浮力,還有木船本身的設計,載重毫無偏頗,均勻得就像是一塊兒木板,已經是木板了,還怎麽讓它傾覆呢?

  紀墨故作玩得開心的樣子給莫秉中看,莫秉中看著一笑,摸了摸他的頭,不再去看外頭的雨,把他帶到身邊兒,詢問他這幾天對修複這些物件的看法。


  沒人指望一個孩子能夠說出多麽高深的東西來,但耳濡目染,也不過是這樣,先接觸,再感受,喜愛不喜愛,反而是放在後麵的事情了。


  那些種田的人未必各個都喜歡在田間勞作,可,不勞作又吃什麽?

  現實的生存問題,足夠讓人拋開一些理想化的東西,何況他們本來也沒那麽多的理想。


  “很厲害啊,能夠讓已經破損的東西變得完好,還能重新利用,讓它變得更好看,好像新的一樣,真的是很厲害的。”


  用孩子式的言語盡可能地誇耀,紀墨必須要時刻謹記著自己現在的詞匯量,才不至於說出一些四字成語來修飾自己的回答。


  這種符合莫秉中預期的話讓他笑了一下,從製作木船剩下的木片之中找出一塊兒比較好的,彎折一下,折去多餘的不規則部分,便成了一根不太長的木條,可以在地上寫寫畫畫了。


  “雨天無事,你先學些字吧,有些東西,若是看不出來,也做不了什麽。”


  莫秉中這樣說著,就開始在地上端正地寫起了字來,他的食指短了一截,是用拇指和中指捏住木條寫字的,短短的食指直愣愣翹著,看起來不似蘭花指優美,反有些東施效顰的醜陋感。


  他許久不曾提筆寫些什麽,小工具大多都是抓握,已漸漸習慣了,倒是此刻,方才感覺出那種怪異來,支棱著的食指好似戳到眼裏,讓人的脾氣瞬間暴躁起來,恨不得直接扔了那木條,把它踩斷碾碎,如同那醜陋的手指,完全不想要再看到。


  “這個字,我認得,是‘一’!”


  紀墨故作歡呼,還自己給自己拍了拍小手掌以茲鼓勵的樣子,歡快的笑容呈現在臉上,完全沒有詢問莫秉中為何他的手指短了一截,為何如此拿捏木條,這本是他存心規避。


  傷殘之人,對旁人的目光總是敏銳,有很多過不去自己心底的坎兒,別人多看一眼都覺得是嘲諷,很容易就反唇相譏,露出尖銳傷人的一麵來。


  偏那傷人的又不止是一麵,一頭傷人,另一頭就是自傷。


  拿正常人的標準要求他們是一種苛刻,正常人很輕鬆就能完成的事情,於他們都是一種挑戰,但他們卻又不能忍受這方麵放寬的優待,像是如此就是歧視,就是瞧不起並碾壓他們的尊嚴一樣。


  然而,尊嚴,從來不在這些事情上體現。


  紀墨沒有跟這類人相處的經驗,之前的師父,或者心理上有些問題,但至少表現在外的,還是四肢健全,沒什麽毛病,不至於讓他一不小心就觸碰到什麽傷心事,但莫秉中不一樣。


  隻看他斷指斷得如此有特色,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一個傷痛的往事,無論是貿然提及,還是用目光反複睃巡都有著不尊敬的意味,說不定會激起什麽逆反心理,萬一他殘疾了就要讓所有人都殘疾呢?


  紀墨不得不小心這一點,他敬佩莫秉中能夠在這種情況下還成為係統選定的師父,這表明手上的殘缺無法壓製他的技藝,更值得學習了,但這不代表,他必須也要有同樣的殘缺才能夠學習對方的技藝。


  這些係統認定的師父,多少都有天賦異稟之處,他卻不同,一個普通人,健全的時候尚且不能說百分百做到,不健全了,難道還能增加成功率嗎?

  因為這個,哪怕不止一次見到莫秉中的手指如此,他卻一次都沒問過,如同正常人一樣相處著,不會刻意避諱不拉他的右手,卻也不會在觸碰到那短了一截的食指之後縮手。


  他表現得太正常了,以至於莫秉中竟是從未直視過自己不正常的這一點,直到此刻。


  昏暗光下,兩人一坐一立,小木凳低矮,莫秉中坐在凳上不用太費力,手臂伸展就能觸碰到地麵,而紀墨立在他身邊兒,五歲的男孩兒,平時的營養不太好,有些麵黃肌瘦,身高卻還算正常,正好與坐著的莫秉中等高,手臂自然是沒有對方長的,看他寫了一字,自己也蹲下來,拿著另一塊兒木條寫字。


  就在那個“一”字之旁,畫下了頗為平整的一根短橫線,之後眼帶期許地看向莫秉中,像是要得到他的誇獎一樣。


  他捏著木條的姿勢跟莫秉中不同,不是用拇指和中指捏著,而是正常人一樣,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紀墨沒有盲目學習莫秉中的姿態,隻怕會給對方故意取笑之感,對著結巴學結巴,可一點兒都不會讓結巴歡喜。


  這種考慮本不為錯,但突然,莫秉中問:“你看爹爹的手指,竟是不想問它為什麽短了一截嗎?”


  這是什麽死亡問題!

  紀墨的呼吸一滯,笑臉差點兒都僵住了,腦子飛快轉動,忽而扔了手中木條,抓著莫秉中已經扔下木條的那隻手,摩挲著他的斷指截麵,目露心疼之色地問:“爹爹當時一定很疼吧!我有一次被木縫卡了手,很疼,疼得都要哭了,姐姐說十指連心,一旦傷到會特別疼,爹爹當時也一定很疼… …那些東西,我看了,都很危險,我知道爹爹要養家很辛苦,等以後我長大了,那些都學會了,那些危險的東西我來做就好了,爹爹看,我做的小木船也很好,我以後還能做更多的東西,也能養活爹爹的,爹爹就不用碰那些危險的東西了。”


  抬著眼,直視著莫秉中,並不猶疑的目光給人一種很真誠的感覺,紀墨在莫秉中並未推開他的時候,靠過去,貼在他的身側,努力地伸開雙臂抱住了莫秉中,這是一個溫暖的擁抱,伴隨著手上的輕拍,如同哄孩子的姿態,像是在撫平那所有突然翹起的傷痛。


  “我一定會快點兒長大的!”


  這句保證說得並不多麽洪亮,在連綿而擾人的雨聲之中,輕微得像是一句夢囈,卻又是炸雷一樣落在心中的夢囈。


  莫秉中半轉過身的同時就掙脫了這個擁抱,不等紀墨詫異抬頭看他,他就已經把紀墨納入了懷中,之前他不止一次抱起過紀墨,也曾叫過“我兒”之類的話,可比之這一次擁抱都缺了一種情感上的力度。


  “墨。”莫秉中抱著他,聲音壓抑著起伏地說,“從今日起,你就叫墨,上接黑天,下連黃土,我兒日後,當立天地間… …”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已經分不清晝夜的天空之上為銀蛇照亮,那餘光落在室內,被緊鎖在懷中的紀墨不能抬頭,卻側耳聽著莫秉中胸腔之中傳來的心跳聲,猶若擂鼓,唇邊緩緩一笑,是放鬆,也是高興,可有可無的弟子,哪裏比得上精心教導的傳承人,這一刻,方才是真正的師徒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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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還是要成長的啊!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也會有不同的感受。感謝在2020-08-17 12:29:48~2020-08-18 12:31: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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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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