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1 章
晨鍾遼遠, 像是從天邊傳來,山腳下, 紀墨仰頭向上看,似乎能夠看到山林掩映之中道觀的那一角飛簷,風吹鈴動。
抱著懷中的畫卷,紀墨加快了腳步,他少有來這麽早的時候,卻是昨日熬夜畫畫,畫了一夜竟也不困,看著天色拂曉,幹脆帶著剛畫好的畫卷過來讓王子楚指點。
靈感來了, 擋都擋不住啊, 迄今為止, 他覺得昨日自己畫得最好, 固然是苦練的結果,卻也讓人感到一種欣慰, 總還是不負辛苦啊。
不知道王子楚看了, 能夠給出怎樣的指點。
心中暗藏著些得意,若是能被誇幾句, 哪怕是普通的誇獎,也很值得欣喜了。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道觀已經在眼前了,早早敞開的大門不為迎客, 而是… …一色素白從內而外,小道童腰間紮著白布條出來, 見到紀墨, 一怔之後認得是道觀常客, 隨手送上了白布條。
時下喪事多用白色,紀墨意外:“這是… …”
“客居本觀的長和師兄昨日羽化… …”
道家稱死亡為“羽化”“羽化成仙”,蛹變成蟲,化蝶而飛,人變神仙,羽翼飛翔。
腦中“嗡”地一聲,若那鍾聲震蕩的餘波於此刻顯現,紀墨手一頓,快要落到手中的白布條直落到了地上,他顧不得那白布,飛快往裏麵走,王子楚客居的院子,他知道,他常去,他… …
玄陽先生正在院前站著,院子裏頭,那些護衛並幾個道童在操持一些事情,滿院的白色,似落了一層霜雪,霜雪壓人,進出眾人,臉上都是一片肅然。
“先生,師父他… …”
紀墨見到玄陽先生,臉上先是一喜,似要找人求證,但看對方眸色沉沉,無言之中已有不測之感,顧不得再問,匆忙踏入院中,這院中眾人,知他身份的不去攔,不知道他身份的見他如此橫衝直撞不敢攔,竟是讓他直接衝到了房間裏。
已經被收拾停當的王子楚仿若安睡,兩手合攏放在腹部,身上的道家袍服本應格外瀟灑飛揚,卻在此刻若冰凍一般,死板冷硬。
室內還有人在收拾周圍的雜物,並不因紀墨的進入而停止,紀墨衝到床邊兒,先去試他鼻息,又去摸他脖頸脈搏,最後拉著那已經發僵冷硬的手,隻覺得冰寒刺骨,一下子就不知道該如何了。
棺材已經運進室內,就在中廳,床板之下包括棺材之下都安放了不少冰塊兒,一股子冷氣四麵八方襲來,又以王子楚身上為最重。
他的身上沒有傷,臉上也沒有變色流血,看不出是如何去的,紀墨拉著他的手,不過片刻,被玄陽先生拽開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隻有你一個弟子,你便做孝子,送他一程吧。”
出家之人,本不在意這些,不過是玄陽先生心中不好受,不肯於喪禮上委屈了外甥罷了。
“… …好。”
紀墨沒有推辭,起身時,畫卷掉落,直接鋪展開來,那一片雲上風景,格外動人,天邊隱有暈光,或日出拂曉,或鑾駕將來,誰知天上仙人,可愛那人間風景。
這畫作本是要拿給王子楚看的,現在,他卻閉著眼,看不到了。
紀墨匆匆把畫作一卷,再要拿起,又放下,放在王子楚手掌虛合之中,同在身前,“這畫,我是要讓師父看的。”
“那就放著吧,一同入棺。”
玄陽先生一句話,兩個護衛一前一後抬著床板,就把王子楚放置在了棺中,他的神態毫無變化,嘴角似還有些放鬆的笑容,可那雙眼,總是蘊含萬千情緒的眼,卻再也不會睜開看人了。
“師父他是如何… …昨日相見,還好好的… …”
紀墨看著王子楚的遺容,滿心的不解,為何這麽突然呢?他還這樣年輕,他創作的畫作還沒有為大眾所知,他… …
有太多不能死的理由,包括那王家的舊事已畢,他合該有更美好的明天,盡情地享受自由帶來的芬芳,為什麽,為什麽會… …
應該不是被害,否則玄陽先生不會如此平靜,那麽,難道是那王家繼室不甘,再次謀害?
王家終究不肯讓自家的事情成為笑談,後續的處理,知道的隻知道王子楚得了一筆錢財了斷了這份親緣。那王家的兩個繼室,長子的繼室不必說,她自碰死了,算是了斷。王父的繼室,那個不算太蠢的女子,有著自己親生的兒子,還比較優秀,便是王家,也不想子嗣損耗,少了一個王子楚不算什麽,這個若是再少了,王父已死,可就沒有後繼之人了。
本來要關到庵堂至死的繼室,因為生了個好兒子,得到了生存的自由,並且沒有被休棄回家,名義上還是王父的續弦,哪怕她的名聲已經壞了,但對她的兒子來說,王家人的出身還是在的。
而王父一死,本來還可能受到流言詬病,多有羞辱的繼室之子,反而得到了些關切,待遇似又恢複從前。
是這些人嗎?緩過勁兒來報複?
又一次的內宅手段?中毒?
心中思緒紛紛,紀墨目光執著,看向玄陽先生,求一個答案,這位玄陽先生,在之前已經讓王子楚中過一次毒,領教了那樣的後宅手段,就不會不上心,再次在一個坑裏摔兩次。
玄陽先生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搖頭,說:“是吞金。——昨日你見他,可看出有什麽不對嗎?”
“不,並未,似乎,沒有什麽。”
紀墨努力回憶,他昨日裏來得可不似今日這樣早,當時並未見到什麽,所以,真的是王家又使了什麽手段?
“師父心思敏感,怕是人言可畏。”
心中先有了推斷,紀墨的話語之中也不見留情,那些人,若真是那些人… …王子楚昨日的表現,還有之前來京都前那不開心的樣子,隱隱似乎有什麽不對,但此刻紀墨滿腔憤怒,竟是不能細想。
王家的人,竟然還有臉叫王子楚為王父陪葬不成?
玄陽先生跟紀墨對視,兩人的目光之中似有同感,那怒火化作的光點一觸即發,他們的悲傷憤怒,都需要找一個宣泄口,需要找一個報複的對象。
王家,就是。
與報仇相比,喪事都可以適當簡化了,無論是玄陽先生還是紀墨,兩個都不是看重喪事的人,喪事隻是讓活人獲得安慰,為死人的一生畫一個句號,通過這種儀式感讓人們接受這種逝去,真正重要的則是不能白死。
不可讓那些害人的稱心。
本來王父的故去讓王家的醜聞稍稍平歇,好一陣兒沒人再說起此事,再過一段時間,說不得就漸漸被遺忘,不耽誤王家的婚喪嫁娶。
但現在,王子楚的故去,隱隱被說成是王家逼死,又有王父之死作為前提,那繼室之子待遇恢複的事情,也不是沒人知道的,這樣一來,最大的得益者最大的贏家,無疑就是繼室及其子了。
哪怕那子也是王家的,但為了保住王家名聲,卻又不得不把兩者割裂開來,以繼室自身有暇,其子必也有害人手段雲雲,又成了市井小民的口頭談資。
這一段報複,紀墨並未參與,他太小了,玄陽先生不必出麵,就把事情都辦妥當了,輿論若刀,直戳人心,偏這些輿論又不是玄陽先生自己說的,讓王家百口莫辯,想要找個人說說理都不行,有什麽能說的呢?王子楚已死,還疑似被人逼死,王家再要說與己無關,倒像是推脫責任了。
不知道那庵堂之中的繼室得知此事作何反應,據說也死了,仿佛是上吊死的,她的兒子,王父的次子,王子楚的弟弟,被這莫須有的指控逼得紅了雙眼,竟是做出了大鬧喪事的事情來,被壓服之後,倒像是坐實了罪名,人都死了,竟還逼到麵前,真正可惡。
生死大事,怎容如此胡攪蠻纏?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母親所為,你們,你們怎能如此… …他死了,所以就要逼我們去死嗎?如此逼死父親的不孝之子,合該早死!”
發紅的雙眼之中是怨恨是委屈是憤懣,天降大鍋,難得辯解,王子楚才多少歲,他比王子楚小,也不過是個年輕衝動之人,然而這話,卻是過了。
紀墨為此一言憤然抬眼,走到已經被兩個護衛壓在地上的王家子麵前,時至今日,他還不知對方名字,也不必知道了。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在對方的臉上,被壓得跪在地上的王家子,前麵就是王子楚的棺木,“磕頭!道歉!”紀墨壓著他的頭要往地上按,對方倔強得不肯為之俯首磕頭,紀墨人小力微,一時竟是不能奈何強項。
兩者僵持住了,紀墨正要發狠,玄陽先生從旁走來,拉過紀墨的手,不用他費力,冷淡道:“既不肯道歉,又這般失禮,小懲大誡,打斷他的雙手。”
隨著他一聲令下,兩個護衛竟是直接扭著王家子的肩膀,深深把關節扭轉,伴隨著對方的慘叫,喪事繼續,棺木越過癱倒在地的王家子的頭頂,繼續前行。
紀墨伴在棺木之側前行,胸口之中仍覺有氣不暢,王子楚何曾有錯,如何要被人這般辱罵對待,他那樣的人,本來就不是,就不是… …似有什麽再也無法宣之於口,樁樁件件,所有的細節走馬燈般在腦中閃過,連貫起來的錯,是他的,是玄陽先生的,卻不是王子楚的。
錯了啊,錯了啊,卻已晚了,早知他如此,何必… …何必來這京都呢?報仇而來的公道,與他一條性命而言,又是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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