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人世間少不了生離死別, 亦如世事悲歡,難以幸免。琴師傅年齡很大了,古代能夠活到七十多, 算得上是少數了, 紀墨不是弟子, 卻勝似弟子, 於送葬的人群之中走了一回, 看著那墓碑安放完畢,墳塋落成, 心裏惆悵難言。


  死別最難別,音容笑貌,換成那冷冰冰的石碑, 孤零零的墳塋, 紀墨眼圈兒就濕了,也不是想哭,就是想到再難有這麽一個人, 如以前一般相伴談天, 淚水便不覺零落。


  琴家的其他人難得齊聚一回,這些人對紀墨都是耳聞,也不關心, 客氣之後便各自離去, 隻有琴聲, 拍著紀墨的肩膀安慰了他兩句,他們這些真正的親人, 哭過一場之後反而能夠笑著與人說喜喪的話, 便是琴聲, 也有一種背上大山移開的輕鬆感。


  “你是回家去, 還是怎麽?”


  安慰的話說完,琴聲就問這個。


  紀墨的心裏有點兒不舒服,像是被攆的感覺,想著琴家也沒什麽人能與自己繼續研究,他也沒必要一直在琴家吃住,幹脆道:“我回家。”


  “哦,好,那,那些東西,我是說,你來的時候什麽都沒帶,那些琴胚… …”琴聲被紀墨看著,後麵的話說不下去了,嘴唇蠕動,眼神有些不甘,那些原料,明明都是他們琴家的。


  “我知道,那些都是你們家的原料,但有兩張琴胚,我還沒有對比完成,你等我拿回去完成了對比,再給你送來。”紀墨理智上很明白琴聲的做法,人窮誌短,越是沒錢越是看重值錢的東西,小氣,卻還談不上吝嗇。


  “你拿回去… …”琴聲聽到這話,可能是擔憂拿走就不會送回來,到時候也不好說理,畢竟琴胚上又沒寫名字,想了想,拍了拍紀墨的肩膀說,“那就不必著急走,在這裏完成再離開吧,叔叔他們住不慣村裏,也不會久待… …”


  如主人般大方待客,琴聲擺出這樣的態度來,讓紀墨如鯁在喉,可他又明白,自己實在是沒有什麽理由說什麽,琴家那套房子,就是琴師傅留給琴聲的,這個唯一跟他學習製琴的琴家子弟,留給他的原因就是要他把製琴的手藝傳下去,所以,琴師傅死後,那套房子的主人自然就是琴聲了。


  但琴聲這般快就把自己代入了主人的位置,清除了前主人最後的一點兒影子,還是讓紀墨有些不舒服,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太強烈了,讓他很想說“不”,欲言又止,輕歎,他還是明白琴聲的顧慮的,沒再說什麽。


  琴家那些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之後就各奔東西了,他們各自都奮鬥得不錯,有家有業,對老爺子留下的這套房子不是太看得上眼,其他財產,那些原料什麽的,單賣原料也沒幾個錢,到底是祖宗傳下來的,一代代,他們不繼承,不要也就罷了。


  等他們走了,紀墨就一頭鑽進琴房之中研究製琴的事情,琴師傅去得突然,突發的疾病在紀墨看來更像是心疾之類的,很快就去了,沒受什麽痛苦,卻也沒什麽時間再安排身後事了。


  “看不出來,你對木料還是很有一手的,那棺木選的,我叔叔都說不錯,他在城裏,見得多了,可是能耐人兒。”


  琴聲還在製琴,速度卻比以前慢了很多,以前琴師傅和紀墨研究的時候,他通常就是個做記錄的,在這方麵,琴聲的刻板也很符合科學的嚴謹態度,各種實驗數據都能記錄得清清楚楚,對他們研究的進度了然於心。


  如今他在做的就是紀墨和琴師傅研究出來的一種組合琴的製法,把兩種不同材質的木板分別當做麵板和底板,麵板輕脆,底板堅凝,配合設計好的槽腹結構,黏合之後,彈奏起來的聲音更為宏大明亮,有種清越之感,傳播也更廣一些。


  琴師傅和紀墨研究好了,卻還沒時間正正經經製一張完好的,琴師傅當時還說這是“陰陽結合”,給這一類琴取了個“陰陽琴”的分類名稱,當時為了盡快得出數據,簡化了很多步驟,實驗完成的隻是實驗品,漆沒有,光不見,粗糙得不能賣。


  如今琴聲製琴,就按著之前的數據,依葫蘆畫瓢,一步步做細做精,現已完成了裝配,正在用頭發團沾著生植物油推擦。


  推光不費腦子,來來回回擦就行了,想要漆光如鏡就多擦幾遍,琴聲邊擦邊跟紀墨說話,沒了琴師傅鎮宅,他明顯活躍多了,不似以前總是不吭聲的樣子。


  紀墨有點兒不適應,不知道是不適應他如此話癆,還是不適應這種邊幹活邊八卦的氣氛,好像是上課開小差,偷偷說小話一樣。


  “還好。”


  敷衍著說了一句,完全沒說自己其實還更能幹一些,比如說雕刻墓碑的活兒,他也能做,但,這些說了也沒什麽用,他沒選擇自己上手,倒不是因為不想為琴師傅盡最後一點兒心力,也不是因為這個世界任務是製琴匠,跟其他技藝沾邊兒的他就什麽都不幹了,而是琴家人多,舌頭也多,還輪不到他插手。


  一眾搶著當孝子賢孫的,連紙人都扔進去不知道幾個,他這裏,若是多做了點兒事兒,不定被當做想要爭財產的,被他們一致對外了。


  “我以前還真沒看出來,你對木料這麽懂行的。”琴聲沒話找話,繼續說著。


  紀墨聽著也不由走神,心中腹誹,哪裏算得上是懂行,不過是之前世界有點兒基礎,這個世界又著重認識過一些木料罷了,一般來說,能夠被棺材鋪選中做棺材的木料,又哪裏能有差的,隨便在裏麵挑選,也不會挑到特別不好的,琴家那位叔叔,可能就是敷衍著誇一下,卻讓琴聲記到了心裏,津津樂道。


  沒發現紀墨的態度消極,琴聲又說了些他們家的事情,什麽這個叔叔做了買賣賺了多少,那個叔叔好有豔福,又得了兩個妾什麽的,琴聲也是娶妻生子了的,說到妻妾上,心思就有點兒不在這裏了。


  等到他回過神來,完成了推光工序,那漆麵上已有了些反光,他看了看,還算滿意地在某些地方重新擦了兩下,紀墨斜了一眼,明顯發現那“光”並不那麽勻稱,但糊弄外人還是足夠了。


  “鎮上那孫掌櫃可算是走了,現在這位趙掌櫃倒是不錯,我去過兩次,都還賣得挺好。”


  這幾年,對外賣琴,一直都是琴聲在跑,他的製琴手藝不被琴師傅認可,卻耐不住不是所有人都如孫掌櫃一樣懂行,那一家鋪子的東家可能換了人,孫掌櫃就被換到了別處,現在的這位趙掌櫃是某位太太的陪房,不懂得這些事情,正好琴聲去得巧,給他說了一些外行門道,對方就引為臂膀,會把琴聲當做顧問來看待,遇到專業的事情就會問問他。


  難得被這樣看重,琴聲往鎮上跑的時候都多了,琴師傅曾經斥責過他的不專心,但聽到是掌櫃的詢問,又不好斷了這層買賣關係,便聽之任之了。


  時間一久,也不知道是看在琴聲的勤勞上,還是真的被琴聲糊弄住了,琴聲那在琴師傅看來不過關的廢品琴,也被對方收了去,賣上了好價錢。


  隻能說,世人知道辨識好壞的不多,尤其是那等連初學者都談不上,附庸風雅的大戶人家,花大價錢沒買到物有所值,也是難免。


  新來的趙掌櫃不懂得辨認琴的好壞,卻懂得炒作,知道琴家是祖上傳承,當下就給編纂了一段來曆故事之類的,把那鳳凰遺音都說成是琴家祖上所製,宣稱是“製琴第一人”,不然怎麽就姓了“琴”呢?


  他的這一套宣傳到位,不少人還真的被唬住了,而這樣大來頭的家族製作的琴,價格貴點兒,也是應該啊!


  自覺撐起了家族臉麵,琴聲在琴師傅葬禮上的時候,也擺出了高姿態,然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琴家其他人不會在外頭自打嘴巴,卻也不會就此真的認為琴聲的技藝如何高杆了,並沒有人願意送孩子過來給琴聲當徒弟。


  隻言片語,那段熱鬧時候,紀墨也是聽到了的,再聽到琴聲顯擺自己如今如何了得,好笑之餘又有歎息,若是長此下去,琴家的製琴手藝,是否還能不降級流傳,還真是值得多慮一下。


  裝弦調音,確定音準之後,就是音色方麵的調整了,紀墨在這方麵已經很純熟了,幾乎不需要樣板,就確定下來正確的七音,一種組合似有些弱,另一種音感厚重,隻能說兩者各有優缺,很難定下誰更好些。


  琴聲主動過來做記錄,不時還詢問一二,保證記錄下來的東西都是可以照本宣科,依樣做出的,這才鬆了一口氣,放了紙筆,稱讚紀墨:“這結果可算是出來了,我明日裏要去鎮上,你… …”


  “我今日就回家。”紀墨果斷幹脆地說。


  琴聲為紀墨的知趣微笑了一下,看著紙上的文字幹了,忙收攏起來,發現紀墨在看,加快了手上的動作說:“這些東西都是爺爺出力研究的,是我琴家的東西,可不能給你,這樣吧,你選兩樣木料帶走,也算辛苦錢了。”


  明明是兩人合力研究,對方竟然能夠大言不慚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紀墨幾乎要氣笑了,板著臉應下:“好。”不客氣地扭頭搬出兩塊兒未經分割的木料來,扛著往外走,琴聲想攔,被紀墨瞪了一眼,閉了嘴,看著他離開,一甩手把門摔上了,大有再不來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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