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修長有力的手指伸到麵前, 拿起了那個小冊子,紀姑姑低垂著眼簾,看著那隻手脫離自己的視線之外, 她盯著那落在牆上的影子, 歲月似乎格外寬待著男人, 讓她愈發不理解他。


  柳仲鈞簡單翻閱了一遍, 看了個大概,發現竟是論述人祭不如羊肉祭的文章,並一些實驗數據之類的,通篇都沒什麽深奧話語, 像是麵對麵說話一樣, 淺白易懂。


  “墨兒寬仁。”柳仲鈞早就知道紀墨在做什麽,這個園子之中還沒什麽能夠瞞過他的,何況紀墨從未遮掩過,又是起爐子,又是分組實驗什麽的,倒是讓人看了個新鮮。


  沒想過他真的能做出什麽, 眼皮子底下長大的, 真的就是個孩子,但真的看到了這樣具體的被論證過的東西, 他信, 卻不會用, 因為人比羊便宜。


  “他希望完成這件事,希望人人都過得好, 奴隸也不例外, 他待人… …”紀姑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那種骨子裏的平等感覺是很難說明白的, 唯有相處過才知道。


  那不是嘴上說著和奴隸做兄弟,卻轉頭差遣理所當然的說行兩樣,而是從來不說,卻在做法之中感受不到一點兒身為主人該有的頤指氣使,便是如此,卻又不讓人輕視。


  不是那種懦弱到聽憑奴隸話語的,卻又… …“我不想讓他失望,你能幫就幫一把吧,若能多幾個奴隸當兵,難道不比投入火中更好嗎?”


  最後一句,不自覺又帶上了嘲諷。


  說完懊悔地抿了抿嘴,唇線筆直,嘴角的皺紋不自覺凸顯,她老了。


  “… …”柳仲鈞沉默了。


  紀姑姑和紀墨都不太清楚外麵的事情,但事實上偌大疆域地廣人稀,許多地方是缺人的,缺種田的人缺勞作的人,一年到頭連糠都吃不起隻能淪為奴隸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便宜,看似好像哪裏都有人,可其實某些人是少了的。


  當世界上隻剩下兩種人,世家和奴隸的時候,天子該向誰征稅,又該從哪裏征兵?

  有些問題,柳仲鈞都能想得到,隻不過,如果真的這麽做,會觸動太多人的利益了,他不想冒那樣的風險,一個皇室貴胄的身份,足夠他死之前都舒舒服服的了,其他的,何必去管,又不是他坐在天子的位置上。


  當年的事,紀沉意有怨有恨,柳仲鈞何嚐沒有?家族之中很多事並不會跟他一一說個分明,結果出來之後才恍然,早在多久之前就埋下伏筆,不自覺成為了家族的棋子。


  他是喜歡紀沉意的,若非如此,不必去低頭求娶,不必這些年一直為她留著妻子的名分,而正因如此,紀沉意所受的那些苦,他看在眼中,未嚐不是恨在心頭。


  大事成功之後,他沒有丁點兒歡喜,因為知道那個恨著自己的妻子會更恨自己了。


  這許多年,於風月之中沉醉,看似風流瀟灑,何嚐不是有苦難言。


  “你一定要我做?”


  柳仲鈞輕聲問,聲音隨著風,送入紀姑姑的耳中,隨著年歲的增長,曾經清亮的少年音也成了如今的成熟穩重,似乎還帶著酒氣的醇厚味道,讓人聽得就醉了。


  “… …是。”


  垂在袖中的手捏緊了念珠,這是你欠我的,這是你欠紀家的,你該還。


  紀姑姑的精神恍惚,覺得那被風搖動的燭火太討厭了,看啊,那牆上的影子都如此飄忽不定,一時像是分成了數個,一時又似遠去… …啊,真的遠去了啊!

  那股子香氣,不屬於檀香的香氣離開了,她沒有聽到他的回應,是他沒說,還是她漏聽了?

  又僵坐了一會兒,紀姑姑起身,來到佛前上了一炷香,深深叩拜,這輩子求佛,不為旁的,隻希望來生,再不要如此兩難。


  她不知道在柳仲鈞離開前,那雙眼在許多年後——第一次見到她被火燒毀的容貌之後心痛淚流的眼,在第二次直視她的麵容,不錯漏分毫地,仔仔細細地直視她臉上那層疊的傷疤,深淺的膚色,努力回想曾經她年輕漂亮的模樣——一切,真的變了。


  鑄劍世家的鑄劍師鑄造長劍跟軍中的鑄劍師不同,軍中那些被捧起來的鑄劍師都沒什麽根基,多是從鐵匠起家的,如此一來,上頭說怎樣做就怎樣做,說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們沒有鑄劍世家那許多講究,若不是人祭也是鑄劍術的一部分,是許多鑄劍世家不約而同遵守的一部分規矩,他們也不會如此做。


  一爐子熔煉出來的金屬液體,鑄劍世家的鑄劍師隻能夠鑄造一把名劍,而他們這些被鄙視的不配稱師的鑄劍師卻能引入好多個泥範之中,批量製造出好多劍胚。大量高產,顯然對質量的要求就沒那麽精細了,這也是可以讓人理解的。


  小冊子上的東西被要求施行的時候,在這些鑄劍師麵前沒有受到任何阻力,頂多是有幾個人表示羊肉太貴之類的,為了確保他們是用羊肉,而不是偷偷把肉烤了吃了,還多了人監督。


  一件事因此平添了許多麻煩,但到底還是施行下去了。


  這些鑄劍師一向是鑄劍世家抨擊的對象,他們這樣的做法也毫無保密,起碼很多鑄劍世家的鑄劍師都知道了他們是在用羊肉替代人祭。這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了。


  鑄造別的兵器當然可以,隨便他們怎樣胡搞,但是鑄劍就不能如此,不知道多少鑄劍世家炸了鍋一樣抗議,這其中,孔家就有些默默無聞了。


  孔憲最開始也是抗議的人:“天子怎麽竟是重用這樣的人,他們這些人,能夠稱一聲鑄劍師嗎?他們根本不懂… …”


  吧啦吧啦說了好多人祭的優點什麽的,在自己父親麵前,孔憲完全不必諱言,倒是孔師傅一直保持沉默,讓孔憲莫名,不由詢問。


  “你去看看紀墨,他住在那裏,別人不想讓他知道,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你把這件事告訴他,看他怎麽說的。”


  孔師傅有種預感,這件事肯定跟紀墨有關,他還記得紀墨那時候堅決的樣子,那不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


  孔憲誤解了孔師傅的意思,以為孔師傅這是準備讓紀墨代表紀家發聲,忙應道:“是啊,正該如此,我們兩家一起發聲才對,這種事情不能縱容,不然還不知道那些人還會做什麽來,祖宗的規矩都不要了… …”


  正在忙著鑄劍的紀墨為自己的第三把劍起名為明天劍。


  所謂天子之德,莫過於明。從古至今,不止一位天子希望當個明君,既如此,這把劍便不好直接叫天子劍,似別有所圖一般。


  以“明天”為名,“明”是對天子的期許,“天”代指天子,稱之為“明君劍”也未嚐不可,紀墨卻嫌“明君”和“天子”一般直白,說不定會惹來非議,倒不如“明天劍”,似有幾分俗氣,卻又朗朗上口,懂得其含義的恰如其分。


  “師兄來的正好,可看看我這百煉鋼鑄造的劍如何。”


  紀墨見到孔憲,招呼著讓他過來觀看,還沒完全完成,但其光熠熠,的確有些不凡之姿。


  孔憲隻是看了一眼,惦記著心中之事,慫恿道:“師弟怎還有心思鑄劍,不知道外麵都吵翻了嗎?快與我家一同發聲才是,這次,必要讓那些名不副實的鑄劍師知道厲害。”


  “吵翻了,是為什麽事?”


  紀墨看著劍,細細思忖還有哪裏需要修治,聽得這話有幾分好奇,放下劍,轉頭看向孔憲。


  孔憲便說了外麵的事情,那些軍中的鑄劍師是怎樣用羊肉替代了人祭,這是何等的輕蔑鬼神的行徑之類的。


  紀墨聽得訝然,一喜:“這等好事,我隻恨為何此時才來。”


  這,這,這,這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孔憲以為自己聽錯了,摳了摳耳朵,“你說什麽?”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紀墨臉上帶著喜色,完全不介意再說一遍,還細細說道,“上次你看我所寫的小冊子,我不讓你看的,其上說的就是這些,我那些年實驗,就是為了這個。


  經過我的實驗確定,用羊肉,甚至不拘是羊肉,隨便的什麽動物肉都是能夠替代人祭的,隻需要分量足夠。所謂人祭之後的劍更鋒銳,不是因為人祭取悅了鬼神,而是因為油脂增加了燃燒的溫度,既如此,隻要拿些多油的肉就可以了,完全不必用人… …”


  說起此事,紀墨不由滔滔不絕,他對此是認真研究過的,很有發言權,起碼不怕言之無物,一時興起,說得愈發詳盡,連其中思路都在說。


  孔憲一開始是震驚的,這等離經叛道的行為,竟然是紀墨引發的?他下意識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雖不錯,卻也毫無推論,但此刻也顧不得這麽多了,驚訝過後,慢慢聽進去了,也不嫌紀墨囉嗦,聽完了,良久沉默。


  再回想父親讓自己過來的意思,回想父親並未與那些鑄劍世家一起發聲的事情,孔憲眼神兒複雜,問:“你怎麽想到研究這些的?”


  “都是人,為何會有他人想到把人投入火中鑄劍呢?”紀墨以這個問題反問,換得孔憲沉思不語。


  ※※※※※※※※※※※※※※※※※※※※


  存稿2!


  估摸這個時間我應該正在回來的路上,下午就能看到大家的留言了,期待!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