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年汀大陸·無妄山·魔淵
此時的魔淵之中,原先屠戈那具龐大的屍體隻剩下一堆骨架散落在地麵上。照理來,短短一年時間遠不足以讓屠戈的屍體腐爛至此。
再看南梟,他赤裸著的上身長出了一片黑色的斑紋,從後背尾椎開始一直蔓延到頸部,仔細辨一辨,這片歪歪扭扭的黑色斑紋竟是他血管的顏色,透過皮膚,甚至能隱約看見血液流動的狀態。而他的眼中閃著一如屠戈身上的那種幽幽綠光,在黑暗之中宛如兩簇詭異的火焰。
這一年內,南梟以屠戈的屍體果腹,誰能想到這隻曾經顛覆過魔界的神獸如今竟淪為了南梟的補品。而吃掉屠戈卻是對南梟頗有幫助,他體內的羅刹之氣已經被充分地煉化,與他融為了一體。
這會兒,剛過卯時,南梟盤腿坐著,羅刹的氣息悠悠地從黑暗中飄忽過來。自從吃下屠戈之後,南梟便獲得了能在黑暗中仍然視如白晝的目力。他見到羅刹,早已經沒了從前戰戰兢兢的樣子。
羅刹的氣息繞著他轉了一圈:“你可知一件名為恐生的法器?”
南梟思量片刻:“當年對付你的那件恐生?”
羅刹咯咯笑了起來:“正是——解開蒼穹的封印,需要用到這件法器,而此法器的煉製之法就存於魔界,你去尋來。”
南梟眼中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在這暗無日的魔淵之中修煉了一年多的時間,終於!終於等到了這一!他站了起來,雖然心中已經洶湧澎湃,但語氣仍是淡淡道:“知道了。”
羅刹的氣息忽而散開,又在南梟身後聚攏,湊到他耳邊:“記得每九日必須回來一次,否則體內毒發,那你這麽久以來吃的苦受的罪,可都白白浪費了。”
南梟並沒回他,飛身一躍出了魔淵。
魔淵外,色盡管隻是蒙蒙亮,但對於這麽長時間未曾見過光的南梟來還是晃得他睜不開眼。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妄山腳下雖然也是一片陰霾,但比起魔淵中的渾濁惡臭,這裏已經算是清新之地了。
南梟漫不經心地散了一會兒步,直到完全適應了外界,他將目光冷冷地聚到了一處——那便是多羅城的方向——我所失去的,我要一一討回來!
年汀大陸·多羅城·沉冥宮
回到多羅城之後,南梟對著城中已然複原的繁榮之景,難免傷懷,他並未逗留,而是直奔了沉冥宮。沒想到的是,整個沉冥宮都被設下了好幾重結界,這結界力量怪異,竟能真的將南梟擋在外麵。
一支巡邏的隊拐彎過來,正撞見南梟在試探結界,當下警覺地衝過來圍住南梟,領隊的嗬道:“來者何人!”
南梟也不和他們囉嗦,他輕輕閉起眼,催動起術法後又猛地睜開,兩團幽幽綠光對著那一隊魔兵打了過去。隻要接觸到這團綠光的魔兵就會瞬間燃燒起來,刹那間,南梟眼前燃起了一片綠色的火海。
一時的鬼哭狼嚎之後,那一隊魔兵化作了飛灰。
南梟回過身,繼續試探起了這幾道結界。他抬起手摸了過去,當與結界接觸到時,他並沒有被彈開,反而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是要將他吸入結界裏似的。這股吸力讓南梟感到無端地恐慌,隻好使勁將手拔了出來。
南梟百思不得其解。
金鰩的水平南梟心裏多少有點底,如果自己還是從前的修為倒也罷了,可是整整煉化了一年羅刹之氣,眼下自己體內流淌著一半鬼靈之血,竟能被這幾道封印擋住?金鰩怎麽會有如此本事?
南梟思來想去——難道他練了禁術?
在南梟的印象當中,時候跟著螭夷修行時曾聽他提起過有關針對鬼靈的禁術。
當年羅刹來勢洶洶,一副要將三界眾生統統趕盡殺絕的架勢,將魔兩界殺得七零八落。彼時的魔君與帝不忍己族就此毀滅,最終決定聯手對抗羅刹——帝祭出了自己的元神,煉成納靈之術將被羅刹殺害的百萬軍、族百姓之靈融合成了萬靈珠。
而魔君所練的幽冥術雖不至於直接要了他的命,但催動幽冥術靠的是自己的骨血,到底也是個用幾回就沒命的術法。
隻是在當時那種橫豎都是死的狀況之下,已經沒有人會計較後果了。魔君的佩刀削鐵如泥、威力無比,他以幽冥術將萬靈珠化作了這把刀的內丹,此刀受過加持之後更是有了生氣一般。而最後真正成就恐生的,是羅刹的瘋狂殺戮——他所在之處屍橫遍野,而幽冥術嗜血。
那日羅刹殺到了魔界,魔君手握寶刀尚未發動,幽冥術就將方圓百裏內所有尚未消散的屍體的氣血統統吸收進了寶刀之中,結合以百萬元神煉成的萬靈珠——可想而知,這把承載了無數冤魂與殺戮的妖刀究竟邪到什麽程度。
於是,那次羅刹的殺戮被擋了下來,而罰緊接而至。
魔君心裏知道這把刀的力量,自己與帝聯手煉成它是為了拯救蒼生與後世,羅刹既被罰,那這把刀就無需再留,如若不然,隻怕會成為三界的下一個噩夢。
故而魔君將此刀定名為恐生,隨羅刹一起扔進了罰之中。遇罰後,恐生在瞬間支離破碎,所有人都以為它與羅刹一起灰飛煙滅了。在此之後不多久,魔君壽盡,臨了,他將幽冥術定為魔界禁術,後世不可練之。
從祖輩起便如此傳至今日。
沒了羅刹,三界太平,各自開始再造家園、重振旗鼓。好端端的,也沒有人會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來練這種術法。
後來,羅刹的陰影雖然濃濃地覆蓋著三界,但忙碌有著讓人淡忘的本事,不知過了多久,三界逐漸從陰霾中邁了出來,沒有人還將羅刹戳在心裏了。
直到數萬年後,萬靈珠橫空現世,三界流言四起。不知是誰開的頭——有一種法一直被傳到了現在——恐生並未徹底毀滅,它的碎片散落三界各處,化作了寶物……
如此回憶了很長時間,南梟回了回神,雖然聽過幽冥術的存在,但誰也沒真的見識過它的力量,眼前這結界之吸力異常,若真是金鰩練成了禁術匯在了結界中,還需留神才是。
南梟往後退了退,從指尖比出一道氣息對著結界遞了過去,果然,氣息觸及結界呈現的並非消散之狀,而是被吸納進了結界之中,化成了結界的一部分。這下南梟心中犯了難,並未聽幽冥術有什麽解法……南梟眼中殺氣騰騰,他憤怒地隔著結界瞪著沉冥宮,心中忽然又覺得好笑——金鰩越是不擇手段,就越證明他心虛,這一年來自己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如今看來,金鰩也活在噩夢之中。
下一秒,南梟的身影在宮門外消失,他回到了魔淵內,準備等明日問問羅刹有關幽冥術的解法之後,再做打算。
無極都·九霄
亮之後夙川才獨自回到了月旎宮中,影戎一臉憔悴地等在庭院裏,見夙川回來,便將焰白所的話傳達了過去。夙川皺著眉頭一臉狐疑地琢磨了好一會兒,想著離神議還有一段時間,便幹脆找去了戰神的玄鶴宮。
月旎宮與玄鶴宮一南一北,途徑姻緣神的朝夕宮時,隻見姻緣神塵瀾醉醺醺地倚坐在宮門邊,見到夙川,對著他一個勁地笑了起來。
塵瀾比夙川年長一些,的時候常被夙川喚作姐姐,比起焰白那個一板一眼的兄長,這個古靈精怪的姐姐有趣多了。隻是後來各自被晉神,忙碌之下,也就見不著什麽麵了。
各路散仙神喜歡擺宴聽戲的不乏其人,夙川這幾千年裏赴過的宴都快比每夜布的星都要多了。按塵瀾那樣活潑的性子一定愛湊這些熱鬧,可是夙川卻很少能遇見她。
後來一打聽才知道,塵瀾不知為何忽然酗酒成性,每在朝夕宮裏醉得不成樣子。擔心之下的夙川去找過好幾回,塵瀾卻連門都沒給自己開。
再後來,夙川就遇上了凰元君,自顧不暇……
雖如此,但兩人是一起長大的交情,夙川見她這般失態,連忙過去想將她扶起來。雖也已經千百年沒熟絡過了,但氛圍卻並不陌生。夙川的手剛剛遞到塵瀾跟前,塵瀾拉住他的手想站起來,結果腳下發軟,搖搖晃晃又跌了回去,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夙川又試了一把勁,總算把塵瀾扶穩了。
仔細看看塵瀾,穿著一身素白的長裙,頭發隨意地披散著,渾身上下要色彩的話,隻有她臉上兩朵醉酒後的紅暈了。站穩之後,她迷朦地又看了夙川一眼,輕輕推開了夙川的攙扶,跌跌撞撞地往朝夕宮裏走去。
夙川也沒有再上前,隻目送她進了宮門。
朝夕宮內之景在整個界都是最光怪陸離的,百花宮繁花似錦、月旎宮群星璀璨,但比起朝夕宮,竟都顯得稍稍平淡——三界每有一段姻緣,朝夕宮內便會生出一顆屬於這段姻緣的靈石,這些靈石無論形狀、大還是顏色都各不相同,有的生在地上像石子,有的掛在樹上又像花兒。
上一位姻緣神會將這些總是從各種地方冒出來的靈石收集起來,理出偏殿專門擺放這些靈石,常要花大把時間來整理它們。
可自從塵瀾被晉為姻緣神,入了這朝夕宮後,她就從來沒有管過這些靈石,無論它們在什麽地方出現,都任憑它們在原處待著。時間一久,這朝夕宮除了外牆以外,整座宮殿都像是由靈石砌成的一般,五彩斑斕、絢麗奪目。
後來,塵瀾還給這些靈石們起了一個名字——緣殤。
塵瀾剛進門沒走兩步,身子一頓,又轉過身望住了夙川:“你可知我宮裏的緣殤,為何叫這個名字?”
忽然被提問的夙川愣了一愣,思量片刻笑道:“為何?”
塵瀾揉了揉眼睛,跟著輕輕笑了笑:“緣殤乃真情之見證,相愛無兩,緣殤則明。可大多緣殤隻在剛剛誕生的時候最為閃耀奪目,很快便會暗淡下去,有許多甚至隻亮那麽一瞬而已……匆匆而起,匆匆而滅……幾乎所有緣殤最後都會開裂或者粉碎。我遊曆三界,見過的癡男怨女不勝枚舉,可他們是否真的深情,緣殤已經給出了答案。”塵瀾有些失落地歎了歎氣,“原先我隻以為是這世間太過虛情假意,後來我漸漸明白,眾生之愛,愛的是自己,而能讓緣殤不滅的才是相愛。”她忽而笑了笑,“你猜最久的一顆緣殤亮了多長時間?”
夙川一臉茫然:“萬年?”
塵瀾笑著搖了搖頭:“一千一百二十二年。”
“……”這個答案在夙川看來,實在也太短了。人界生死百年,匆匆緣滅也沒什麽的。可魔兩界大多數萬年壽命,塵瀾卻最長的一顆緣殤隻亮了一千多年?
而更讓夙川驚訝的是塵瀾的下一句。
“除了亮得最久的這一顆以外,剩下的緣殤皆如曇花一現。”塵瀾走回來一些,又倚靠在門框上,“也是最久的這顆最古怪,它不似別的緣殤在暗淡之後便會開裂粉碎,它就隻是失去了光芒和色彩,並沒有破裂,一直到現在還在原處……”
夙川不知該些什麽——這太荒謬。
塵瀾自顧自地繼續道:“這姻緣神當得久了,越來越沒有興致。不過前些日子……”她仰著脖子回憶起來,“……得有一年多了,我宮中出現了一顆最亮的緣殤。這顆緣殤了不得!顏色妖冶不,到現在還和一開始一樣亮呢!還好是長在後院裏,若是生在我的寢殿,恐怕我就再也沒有夜晚了。”她忽然突兀地打了個哈欠,晃了晃腦袋又走入了宮門,“醉了……又醉了……”
夙川望著她的背影漸漸隱沒,又在朝夕宮外呆立了良久。
——愛自己……
——相愛……
他似乎能明白塵瀾在什麽——若真如此,緣果真殤。
無極都·九霄·玄鶴宮
這莊嚴的玄鶴宮內,藏著各種各樣的兵器、法器,早年焰白剛被晉為戰神之事,夙川最喜歡與他躲在玄鶴宮裏研究兵器。彼時三界尚未歸於太平,焰白在外定著巨大的壓力,夙川雖未明過什麽,但實實在在地陪了他很長一段時間。
這會兒,焰白正在寢殿中托著腦袋發愣,心不在焉地擺弄著一隻茶杯。隻聽殿外響起侍從的聲音:“恭迎月神大駕。”
焰白驚喜地笑了笑,站起身迎了出去,人還沒跨出寢殿,已經忍不住開口道:“你都多久沒來我這兒了。”
夙川邪魅一笑:“還不是你玄鶴宮的寶物都叫我玩厭了?如何?此去赤方,有何收獲?”
一提起赤方,焰白腦中就隻蹦出來那個居然不穿衣服就到處亂晃的少女,一下子竟羞得臉紅起來,這把夙川弄得糊裏糊塗:“你怎麽一副……嬌羞樣?”
焰白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夙川:“先前派去的那一支軍並未出事,而是被一隻叫蠻它的妖物關了起來,她她有要事相告,為了把我們引出去才弄了這麽大的陣仗。至於這要事——她告訴我魔君在四處搜集寶物,很有可能是在動恐生的念頭。”
夙川微微皺起眉:“恐生?”恐生是件怎樣的法器,早在夙川跟著凰元君修行之時他就知道。而金鰩謀反,將南梟扔進魔淵,現在又惦記上了恐生,明顯就是想對銀翮不利。想到這裏,夙川恨恨道:“銀翮久居無極齋連世事都不摻和,他倒還想再惹點事?”
焰白也冷笑一聲:“做賊心虛者皆如是。”
夙川眯著眼睛想了一想:“不對啊……”他像是有些焦慮,“自古有關煉製恐生一事,眾紛紜,但有一點卻是各種法裏都有的——血祭。”他又仔細琢磨了片刻,在腦中搜尋起有關恐生的種種,一邊喃喃道,“我記得是和一個術法有關……叫什麽來著……對了!幽冥術!我聽凰元君過,催動此術消耗的是自身的血氣,但此術嗜血,可將施法者消耗的血氣再吸收回來,是至邪的殺戮之術。”
焰白也眉頭緊皺:“你的意思是……或許魔君已經練了此術?”
夙川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十有八九。”他急急道,“若他真想要萬靈珠,多半是做了硬搶的打算。事不宜遲,你速領軍回來駐守九霄,此事非同可,一會兒神議上還得將其告知父帝,也好讓眾神一起早做打算。”
焰白應道:“你先去神議,我一會兒就來。”
兩人對了個眼神,各自出了玄鶴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