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風雨無畏
我想著小男孩這樣的情況，應該是不會想再上學的，於是便沒多注意。
等到下午的時候，家訪差不多完成，有三四個孩子當場報名來我們學校，其他家長也在考慮著。
我和楊康便收拾一下東西打算離開，然而就在我們的車子快要離開寨子的那一刻，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後視鏡中。
“林老師，林老師！”
原來又是早上那個想讀書的小男孩，不知道提著什麽東西跑了過來。
“怎麽了？”我搖下車窗，想著他是怎麽都不可能報名的，語氣不免有些冷淡。
“林老師，這是我今天早上撿的雞樅，你拿回去吃吧！”
小男孩氣喘籲籲地遞給我一個籃子，籃子裏麵是兩小捆芭蕉葉包起來的野生菌。飽滿的菌朵還帶著原始森林潮濕的露水，菌杆上的泥土散發著淡淡清香。
“你……”
我一時怔住了，不知道說什麽好，小男孩卻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紅泥，有些害羞的問：“老師，我可以去你們學校高中部嗎？”
“啊？”我猶豫了一下，委婉的提醒他：“你的成績，在這邊讀也很好！”
“不！”他看著我眼神倔強，“在這裏我已經是最優秀的了。可是表哥說，我這個分數，在你們學校高中部連倒數都排不上。”
“那……你為什麽還要去呢？”我不解。
小男孩一偏頭，亮晶晶的眼神看著我：“因為隻有去了你們學校，和更優秀的同學一起學習，這樣我才有機會考上好大學，實現我的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麽？”
“首都大學，國防科技！”
“……”
我再次為他的話震驚，一時不知道該告訴這個孩子，他的夢想有多遙不可及，還是該感歎這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
三百多的中考成績，父親入獄，母親重病，難以想象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能說出如此豪言壯語。
“好了，我知道了！”
我不置可否，“你是個有理想的好孩子，希望你在尋夢的路上一切順利！”說完話，伸手便要關上車窗。
然而小男孩卻急了，他伸手抓著玻璃結結巴巴地說：“老師是怕我付不起學費嗎?你，你放心，我會努力湊夠學費的，這個暑假我一直在撿菌子賣，等開學了，學費就湊夠了……”
“等開學了，學費就湊夠了……”
刹那之間，我整個人仿佛被定住。
我回憶起年少時站在領獎台上的場麵，那時，台下的我也是一樣的靠著各種山珍買賣維持求學的日子。但那時的我，以夢為馬，馳騁天涯，何等的意氣風發？
從什麽時候我也開始了心狠，對他人的苦難視若無睹，對後輩的夢想嗤之以鼻？
人的命運生來不同，有人天生財富自由，不食人間煙火。但更多的人終其一生都奮鬥在生存一線，承擔諸多生老病死的痛苦。
這個男孩子原本比別人更早的體會到人生疾苦，然而相對於他，成年人的世界又是何等的肮髒和懦弱？
“怎麽了？”前排的楊康轉過頭。
我跟他簡單的說了一下男孩的情況，順便也提了一下他的堅持。當然為了保護男孩可憐的自尊心，我盡量把男孩的窘迫說得簡單些。
“好孩子，想法不錯！”楊康聽完我的話，笑著誇讚。
然而就在我以為他會對男孩的夢想不以為然時，他卻打開車門下車，對男孩親切地說：“這樣吧，難得來一趟，你帶我們去你家看看媽媽，怎麽樣？”
“好啊！”
男孩很高興，連忙轉身往前麵帶路，我和楊康跟在後麵。
三個人的聲音一時寂靜下來，布滿青苔的水泥路上隻剩下皮鞋有規律地落在地上的聲音。
道路兩旁的木瓜樹落了細小嫩白的花，於枝葉相間處結出青綠的果實。
路麵是斜著向下的，大約60度的斜坡滿是濕滑的青苔，路的一側是一條大河，正是暴雨高發的季節，河水湍急，波浪滾滾，一不小踩滑就有落入長河被大水卷走的危險。
男孩已經習慣這樣的環境，走起來如履平地，我和楊康卻沒這麽輕鬆，每一步都提心吊膽不敢喘氣，生怕一不小就掉下去。
“你媽媽得了什麽病？”也許是濕熱的環境讓氣氛變得沉鬱而嘈雜，楊康開口打破這小心翼翼的氛圍。
“我也不知道！”男孩幹脆的回答，見我行動不方便，伸出手扶著我下坡。柔弱的雙手看起來雞爪似的，但很有力量感。
“有醫生的診斷書嗎？”楊康又問。
“有的！”男孩笑起來，“醫生說了，媽媽的病不是很嚴重，等過了這個冬天，她的病就會好了！”
“哦，這個冬天？”
楊康和我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裏看出了懷疑，現代醫學追求精確，哪還會給人這樣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說不得，這是醫生善意的謊言吧？
話說著男孩家到了，就在坡腳河邊四五十米的距離。
三間低矮的平房掩映在蘆葦深處，平房外牆簡單的貼了些暗青色的瓷磚，房子前麵則是一片開闊的地麵，上麵用水泥混合細沙鋪成十米見方的地板。
看得出來，在男人離家入獄之前，這個家庭還是比較幸福的，至少不算真正意義上家徒四壁的窮人。
“老師，你們請坐，我去叫我媽媽出來！”
男孩熱情地邀請我們坐下，一人給我們倒了杯水就進房間了。
不一會兒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掀開門簾出來，婦人臉色蒼白，容顏憔悴，頭上包著厚厚的頭巾，與這盛夏焦灼的悶熱格格不入。
“老師，你們好！”婦人大概很少見到遠地來的陌生人，有些羞澀，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
不過在跟我們短暫的接觸後也就熟悉了，彼此之間聊了很多關於孩子的話題。
最後，眼看著天色將黑，她料到我們不會多留，於是支開孩子，跟我們說了實話。
“林老師，楊老師，我可能已經活不過這個冬天了！”她說，掀開厚厚的頭巾，我才發現她的頭發已經掉得幹幹淨淨。
“年輕時候跟著孩子爸爸，吃了很多苦，現在已經癌症晚期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婦人麵目悲戚。
“我們這樣的地方，沒有像樣的學習條件，原來想著他爹在呢，還可以送他去好的地方讀書。”
“誰知道去年會得這個絕症，他爹想湊點錢給我醫病，反而走了絕路……”
“我現在呢，其實也不想活了，從他爹進去那天起，我就不想活了，隻是放心不下他……李忠是個好孩子，讀書認真，也有想法，可惜投胎到我們這樣人家，苦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