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兵荒馬亂
他淡淡的眼眸飽含了哀傷，一改往日漫不經心的模樣。明明自己就是漩渦，卻仿佛那個淪陷的人是他。
顧君齊望著這樣的眉與眼，像一幅清雅的水墨丹青，印在花白的底子上。
福至心靈間，顧君齊想到許多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日光照在襯衣上形成淡淡的影子，那人漫不經心的抬眸，看到的仿佛就是這樣的眉目輪廓，那樣的溫和儒雅，隔著透明的光斑能看到他嘴角微揚起的弧度。
到如今那樣一個場景隔著太多的人和事，一腦子的神思不等想清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輕微的悶哼自宋微然的喉嚨裏傳出來。
顧君齊落在他的身上毫發無損，掙紮著從他的胸膛上爬起來：“宋微然，你沒事吧？”
宋微然眯著眼，嗬一口氣似的輕輕感歎：“你真重啊……”
顧君齊不知道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一定是他報的警。過來的時候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慌慌張張的，隻記得吳俊風電話裏的恐嚇，便沒想到不報警如何全身而退。
顧君齊望著他越發眯起的眼眸，瞳孔中的自己被壓縮成一個細微的鋒芒。頓時提著一口氣問：“你哪裏不舒服？”
宋微然仰麵躺著，無聲的搖了搖頭。若說哪裏不適，便是今天的溫度讓感覺得實在太冷了，就連空氣都凜冽得讓人感覺刺痛，不知道是不是就要下雪了。
可是，即便是北方的初雪也不會來得這樣早。
宋微然明知道還要再等一等，但是，心裏已經非常的不耐煩。這一刻尤其覺得漫長起來，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去。他望著青灰色的天空，霧氣糟糟的，掩去了太陽的光輝。而遠處的煙筒冒出的白煙被風吹向一邊，如同在天際畫出一抹孤寂的影子。形單影隻，越發叫人感覺疲憊。即便耳畔時不時傳來招喚他的呐喊聲，宋微然仍舊困倦得睜不開眼。
其實不想睡去，本來不是貪睡的人，亦有刻骨銘心的眷戀叫人閉不上眼。
宋微然掙紮著，將眼前的光景映入眼底，猶如烙進記憶深處。恍惚的刹那，記憶的閘門被無形開啟。半世繁華浮現腦海，肆意妄為的年少時光尤甚，占據了大片的神思。
曾幾何時有人問過他：“為什麽偏偏是她呢？”
他又哪裏知道是為什麽，愛一個人不問緣由的年紀，一旦愛了就是全世界。
哪怕披荊斬棘，費盡心力也要攥到手裏來。豈不知，世間事，有得必有失，沒有什麽是永垂不朽的。
顧君齊心慌意亂的抓緊宋微然，叫了幾次沒有反應，確定他是昏迷過去了。因為不曉得他哪裏受了傷，所以心裏異常恐懼。
再加上不遠處宋佳佳鬼哭狼嚎的喊了一嗓，讓顧君齊的心跳更加沒有了節製。
她扭頭看過去。
宋佳佳像隻惡鬼一樣，正一點一點的向這裏爬過來。
荒郊野外，地上都是雜草和粗糲的瓦塊兒。宋佳佳嬌嫩的皮膚沒幾下便被劃割得血肉模糊，而她竟像不知道疼似的，一點點的攀爬過來。
顧君齊震驚的看著她，沒想到宋佳佳這個囂張跋扈的大小姐也會這樣在乎一個人。其實顧君齊很早以前就知道宋佳佳袒護她這個弟弟，隻是沒想到袒護如斯。
人的擔憂要到哪種程度，才會讓全身的力氣盡失？以至於連正常的行走都不能夠了。
宋佳佳在看到宋微然跟顧君齊一起跌到樓下的時候，她全身的力氣就一下被抽空了。連恐懼都忘了，怔忡的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的嚎啕大哭。
直到警察呼啦啦的圍上來，一將她的繩索解開，便跌跌撞撞的跑到樓下去。
看到宋微然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雙腿一軟，忽然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越是急迫的想要向前，越是使不上力氣。宋佳佳急得哭出聲來，隻得拚盡全力往前爬。
直到一個警察跑過來意欲摻起她。
宋佳佳充滿祈求的說：“快看看……看看我弟弟……嗚嗚，看他怎麽樣了……求求你們救救他……”
女警安撫她說：“你不要擔心，我們已經叫了救護車。”
宋佳佳嗚咽著搖頭，仍舊感覺異常恐懼。
悲傷的過往像極了一首循環的單曲，在宋佳佳就要忘記的時候，奏出了同樣悲傷的曲調。
於是整出鬧劇伴隨著悲愴的背景音樂徐徐拉開帷幕，她罪惡的一生亦由那個時候開始。
宋佳佳知道自己烏煙瘴氣的人生到底有多失敗，但是，她的邪惡與墮落又像是從骨子裏生出來的。所以，這一輩子她從不知道安份守已的活著。即便生在榮華富貴的家庭裏，也活不出該有的體麵。
像是一隻灰溜溜的鼠患，喜歡在城市亮起霓虹的時候穿行於大街小巷最肮髒的角落裏。
仿佛那個時候她最能體味到人生的快感，肆意而癲狂。她把這個歸結為搖頭晃腦的人生，像嗑了藥一樣，快活似神仙。
所以，許多年前宋佳佳是個十足的問題少女。用簡白的話講，整日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攪合在一起，耳洞一直打到脆骨上，眯著濃重得就要塌陷的眼影，吐出淡淡的煙圈。然後交一些亂七八糟的男朋友。
宋佳佳二十幾歲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生活色彩斑斕。不管家人如何規勸，她都執意要在那條不歸路上走下去。
直到為了爭風吃醋，險些被人斷手斷腳，昔日所謂的同夥撇下她逃之夭夭的時候，是宋微然救了她。
那時的宋佳佳就像現在這樣，被人捆綁住手腳動彈不得，眼睜睜的看著她隻有十五歲的弟弟被十幾個人圍困其中，拳腳相向。
她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鮮血從他的嘴角滲出來，而他原本清峻無邊的一張臉被踢打得血肉模糊。她張著大大的嘴巴用力哭喊，直到喉嚨沙啞，可是，無濟於事。
隻看到自己的弟弟一次一次的想要爬起來，再一次次的被人打翻在地。然後，暴行變本加厲。那時候宋微然雖然已經長到一七八，但仍舊隻是一個孩子。他匍匐在那裏，攥緊了拳頭，咬緊牙關，痛也不吭聲。
宋佳佳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滑下來，她無聲啜泣，覺得這一生最慘痛的教訓莫過於此。那種滋味比直接坎掉她的手腳還要難過。
直到警車響起，那一群人忙慌逃竄。然後一個人拿起一根棍棒朝著宋微然的腦袋重重的擊打上去。
宋佳佳連哭帶喊，拚命搖頭。蜿蜒的血液像蟲子從他的額角爬下來，他輕微的晃動頭顱，暈死過去。
她怔忡的睜大眼睛，連哭都忘了發聲。
直至束縛住的手腳被鬆脫，她瘋了一樣的奔過去。鮮血蔓延到地上，沾滿她的雙手，帶著熱度的血液從宋微然的身上滲透出。宋佳佳隻覺得如岩漿一樣滾燙。
她扯著嗓子劇烈的哭起來，這一生的悔恨加起來，也不及那一刻。那一刻的場景宛如一場揮之不去的噩夢，無論多少年過去，總能在某一個夜晚竄出來，嚇得她冷汗涔涔。
如今宋佳佳看著自己的弟弟，即便已經離他一步之遙，反倒停下來不肯靠近。她怕當她再度伸出手來將他抱到懷裏去的時候，血液會再度沾染她的雙手。
她知道幾年前的那場悲劇到底造就了宋微然多少的不幸，它毀掉了他的一生，而且沒辦法修補。
宋佳佳知道，她從來都知道。亦知道宋微然打心眼裏厭惡她，她還記得他冷冰冰吐出的話語：“當初救你，是我年少無知。”
所以，他後悔了，後悔救了她這個不成器的姐姐。
宋佳佳想，他真的是不該救她。幾年前如果宋微然沒有救她，而是任由她自取滅亡，便不會有今天的事情發生。說到底是她死不足惜。然而，她真的從未想過要拖著自己的弟弟一起下地獄。
宋佳佳淚流滿麵的坐在那裏，隻是不敢伸出手來，整個人魔怔了一般。
直到救護車呼嘯著開過來，醫護人員將宋微然抬到車上去。
警察跟著拉起宋佳佳，帶她離開現場。
這樣一個兵荒馬亂的早晨，儼然世界末日一樣叫人絕望。
顧君齊才看著宋微然被抬上車，轉首，就見寧夏亦被抬了下來，她的身上臉上都是血，那把匕首還插在她的身上沒有拔掉。纖細的手指垂下來，輕輕的在空氣中打著晃。
一下，兩下，三下……眼淚一滴一滴的從顧君齊的眼眶裏溢出來，很大顆。
她步伐淩亂的走過去牽起寧夏的那隻手，輕輕的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哽了一下問她：“寧夏，你怎麽了？”
為什麽她會全身是血，吳俊風不是已經動了惻隱之心，打算放過她了嗎？
顧君齊的心裏亂極了，已經有些語無倫次，而且受到的衝擊太大，大腦明顯不聽使喚。她拉著寧夏幹瘦的手指，一心隻想帶她離開。這就是她來這裏的目的，來的時候她的心裏隻有一個念想，便是帶她脫離苦海，雖然她不是救世主，可是，她願拚盡全力。因為她知道寧夏一個人沉進穀底的時候，一定會非常害怕。
她想把她喚起來。
醫護人員將她拉到一邊去，隻說：“她的傷勢很重，急需搶救，你快讓開。”
一個警察一並過來拉開她。
顧君齊坐著警車返回去，路上她轉首看著窗外，發現有零星的雪花落下來，是那種細碎的清雪，落到地上像粉末一樣。難怪會這樣冷，原來冬天已經徹底來到了。
她趴在車窗上怔怔的望著。
回城的路途變得無比漫長起來，仿佛在一個未知的輪回裏，顧君齊隻害怕停下來的時候，有人會被卷進其他的時空隧道裏，從此遙遙無期，天人兩隔。
她用手指輕輕觸摸玻璃窗，隻希望時間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或者路途長一點兒，再長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