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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絳都之難(八)

  阿羊替姬鑿生了一子,除了君夫人,她便是晉國後宮裏最尊貴的女人。她托宮婢將自己的馬車和禦手送給了我,還另外給了我一套自己華貴的衣裙。


  禦手駕著車飛馳出宮門,晚風吹起車幔,月光如銀瀉地。明明是暮春,風裏也帶著暖意,可我望著山巔的一輪皓月卻冷得牙齒磕磕作響。


  我是個多麽糟糕的母親,我的小芽兒在我腹中沒有過過一天快樂的日子。她隨我受苦,隨我流離,隨我悲傷,卻沒有棄我而去,甚至沒有讓我為她費絲毫的心神。如今,她好不容易來到這世上,我卻把她弄丟了,這世上怎麽有我這樣的母親。


  “什麽人?”北門守衛攔下了我的馬車。


  “不認識這馬車嗎?”禦手拿馬鞭指了指掛在車幔一角的玉璜。


  “鄙臣見過有羊夫人。”


  “方才駕車出城的可是邯鄲君?他手裏可抱著一個嬰孩?”我伸手撩開車幔,露出自己滿繡雲紋的大袖。


  “回夫人,是邯鄲君,但沒抱什麽孩子,就帶了一個蒙麵的侍衛拎了一隻食籃。”


  食籃。我頭皮驟麻,怒斥道:“君上早就下令閉城,你為什麽要放他出城?”


  “邯鄲君是奉旨出城與智氏議和的,鄙臣怎敢不放。”


  “南門擊鼓,北門議和嗎?荒唐!”


  “這……”守衛一時語塞。


  “開門,我要出城。”


  “有羊夫人,這不妥吧。”


  “大膽,我家夫人替君上辦事,哪次辦的不是大事。今夜之事出了差錯,你要一人擔當嗎?”禦手怒道。


  “算了,他這是逼我回宮再請一道君令呢!行,咱們這就回宮讓君上給這守衛親寫一道旨意。軍士,何氏何名啊?”


  “開門——”


  大門開啟,禦手駕車直衝而出。車子剛出城樓,身後城門急閉。駛出半裏地,便看到趙稷的馬車直入智氏營帳。


  “還追嗎?”禦手問。


  “追!”追上去便是羊入虎穴,可我新生的羊羔在惡虎嘴裏,就算沒有利爪與惡虎一戰,就算赴死,我也一定要見到她。


  軍營前,數十柄森寒尖銳的長矛將馬車逼停。


  “什麽人!”


  “智卿何在,君上密令!”我走出馬車,對著一圈如狼似虎的士兵高聲喊道。


  眾兵士之中有智府家將認得我,他出列對我施禮道:“家主在故梁橋賞月,巫士請吧。”


  禦手將我扶下馬車,我兩腿戰戰,整個人不停地發抖。禦手以為我害怕,湊到我耳邊道:“夫人有命,鄙臣誓死護巫士周全。”


  “不必為我拚命,扶我到故梁橋,你就回去,替我謝謝有羊夫人。勸她……節哀。”


  “唯。”


  故梁,汾水之上最美的橋。晉國平公時所建,如虹出水,貫通兩岸。昔年,平公常與琴師師曠於此橋之上撫琴賞月,飲酒觀浪。今夜,碧天深邃似海,明月高懸天心,清冽的月光將故梁橋下奔流的汾水染成了一條銀白色的光帶。有人月下黑衣夜行,抱著我的女兒直奔故梁而去。


  “站住——”我看見趙稷的身影,提裙飛奔。


  禦手看到我行過的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血跡失聲驚呼:“姑娘,你在流血!”


  “趙稷,把孩子還給我!”血沿著我發麻的雙腿不停地往下流,可我不能停,我不能失去了四兒,再失去我的小芽兒。汾水的濤聲淹沒了我撕心裂肺的呼喚,我看著趙稷離故梁橋越來越近,兩條腿卻沉得如同灌了銅水一般:“你們站住!阿兄——阿兄等等我——”


  前麵的人終於停下了腳步,阿藜轉頭看見了我,便放開趙稷的手一瘸一拐地朝我奔來:“妹妹,怎麽是你?阿爹說你已經走了,你怎麽落到我們後麵去了?快來,我們要回家了。”


  “阿兄——”我放開禦人的手,猛撲到阿藜身上緊緊地抱住了他。


  阿藜一晃,勉強扶著我站穩了身子:“你怎麽了,怎麽這個樣子?”他抹了一把我臉上的淚與汗水,轉頭看向身後。趙稷沒有動,他抱著小芽兒遠遠地看著我。


  我依著阿藜一步步艱難地走到他麵前,我想要指責、想要痛罵,可我沒有力氣了,我一張口兩片嘴皮便不停地發抖:“請你把孩子還給我。”


  “你不該來這裏。”趙稷低頭冷冷地看著我。


  “是你不該相信智瑤,就算你把孩子給了他,他也不會放你走。阿爹,她是我的女兒,你的外孫女,她才剛剛出生,你要讓智瑤把她丟進食釜吃掉嗎?”我看著趙稷懷裏雙目緊閉的小芽兒,淚水如決堤之水奔流而出,“娘在這裏,阿娘在這裏……”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抱過孩子,趙稷卻猛地往後一退:“不,她身上流著的是趙無恤的血,她是趙鞅的孫女,不是我的!二十年前,我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


  “二十年前,你何錯之有?你救了我啊!”


  “可我失去了邯鄲城,失去了你娘!”趙稷直直地瞪著我的眼睛,有銀亮的淚珠在他眼中翻滾,可他不許那淚水落下,他抱著小芽兒連退幾步,轉身朝故梁橋飛奔而去。


  “阿爹——阿爹——”我想要追上他,可我綿軟無力的雙腳已支撐不了我的身體,我拖著阿藜一起重重地摔在汾水之畔的野草叢中。停下來,把孩子還給我……“趙稷——趙稷——”我抓著身下滴血的野草絕望地呼喊著,可趙稷沒有回頭,他一腳踏上了故梁長橋。


  橋上有紅衣惡鬼,揚著笑,踏著月華與波光迎上前來:“都在啊!太好了。阿藜,別來無恙啊!”智瑤站在橋上,探出頭對橋下草叢裏的阿藜露齒一笑。


  阿藜僵住了,他盯著智瑤雙眼發直。


  智瑤衝他招了招手,他突然甩開我的手朝橋墩下狂奔而去。橋下有石樁,兩塊石樁之間有半尺的縫隙,阿藜的身體根本鑽不進去,可他卻瘋了一般想要將自己塞進那道石縫。他哭泣著,哀求著,怪叫著,他失了神誌狂喊大叫,智瑤卻在橋上看得哈哈大笑。


  “阿兄,沒事了,他看不見你了,找不到你了。”我哭著脫下身上的外袍將阿藜一把罩住,阿藜顫栗著縮成了一團,他像隻受傷的小獸哀鳴著躲在我的衣袍下一動不動。


  “阿兄,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幫你趕走他。”我穿著浸血的單衣走出橋下的陰影,趙稷緊蹙著雙眉看了我一眼,轉頭對智瑤道:“孩子在這裏,望智卿信守諾言放我一家人離去。”


  “走?不急。”智瑤轉頭,故梁橋的另一頭有兩個身影正朝這邊匆匆走來,“趙無恤死了嗎?”智瑤問趙稷。


  “死了,董舒殺了他。”


  “韓虎、魏駒呢?”


  “死了,奴隸軍連他們家中嫡庶長子一並都殺了。”


  “哈哈哈,好,善,大善!邯鄲君辦事果然周到!死了,都死了,哈哈哈……”智瑤仰頭大笑,他笑得太得意,太放肆,笑得抹了一把喜淚才停下來,“好,來,快把孩子給我瞧瞧。”他笑著朝趙稷伸出手。


  “不要。”我拖著雙腿兩步並作一步才堪堪拽住趙稷的衣袍,趙稷雙手一送將我的孩子送進了智瑤的懷裏。


  “就是你嗎?你可真小啊,這小胳膊一口就沒了。”智瑤噙著將小芽兒的手臂從繈褓中抽了出來,張嘴咬了一口。小芽兒吃痛在他懷裏扭動起來,他低頭大笑道:“來,快睜開眼讓我瞧瞧。”


  “初生嬰孩,尚未睜過眼。”趙稷看著小芽兒道。


  “睜開,讓我看看你的眼睛。青眼亡晉,你能助我長生,助我智氏一族亡晉立國嗎?”智瑤想用手指撐開小芽兒的眼睛,小芽兒扭著脖子大哭起來。她是未足月的孩子,縱使哭得滿臉漲紅,雙手發抖,聲音卻依舊細弱,可她每一句無力的哭聲落在我心裏都如針紮一般。我衝上去想將孩子從智瑤手中奪回來,趙稷卻死死地抓著我。


  長橋另一側來的人是陳盤與陳逆。陳盤見智瑤已抱著孩子,便開口道:“智卿既已如願以償,就讓盤將邯鄲君帶回去吧,相父還等著他呢。”


  智瑤嘴角一勾,鬆開按在小芽兒臉上的手:“自然,此番之事有勞陳世子與邯鄲君了。邯鄲君,請吧!”


  “多謝智卿。”趙稷頷首一禮,轉頭對我低聲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把你阿兄帶來。阿藜,我們回家了。”


  “邯鄲君,且等一等,瑤還有話相告。”智瑤走到趙稷身後,扶著他的肩膀作勢要與他耳語。


  趙稷轉頭,卻猛地一蹙眉。


  “邯鄲君,二十年前滅你邯鄲城,我智氏也有份。你如此好的手段我怎麽會放你歸齊呢,你這回殺了趙鞅、趙無恤,滅了韓氏、魏氏,那下一回豈不就該輪到我智氏了?”智瑤說完鬆開了按在趙稷肩膀上的手。


  “邯鄲君!智瑤,你!”陳盤看著月光下紮在趙稷腹中一柄匕首,驚愕失措,“你,你怎能出爾反爾!”


  智瑤拍了拍自己的手,湊到陳盤麵前道:“陳世子,你我籌謀的都是大事,別為一個小小謀士傷了和氣。我入城後會備大禮派小兒智顏親自送去臨淄與陳相賠罪,你相父是大度之人,想來也不會與瑤計較這麽一件小事,對嗎?”


  “世子……”趙稷站不住了,他甩開我的手,踉蹌了幾步撞到了身後的橋欄上,他呻吟著捂住自己身上湧血的傷口,把痛苦的目光投向陳盤。


  陳盤慘白著一張臉,一眨不眨地看著趙稷,他握緊了雙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智瑤瞥了他們一眼,瞪著我道:“你師父這老匹夫,騙了我這麽久,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第二個青眼女嬰。讓我等,等等等,這女嬰的一雙眼睛像極了趙無恤,我看著就生厭!”他低頭盯著小芽兒通紅的臉,突然兩手一伸將她一把丟進了奔湧的河水。


  “不——”世界在我眼前炸裂了,我雙腳一虛,仿佛落入了無底的深淵。


  “妹妹——”橋下有人大叫,緊跟著便是重物落水之聲。


  “阿兄?阿藜!”我尖叫著撲到橋欄上,可橋下隻有湍急的河水。陳盤拉住我,陳逆解劍一個縱身躍入了水中。


  “陳逆!”陳盤鬆開我,大叫著朝橋尾狂奔而去:“下水,你們統統給我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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