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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廩丘會盟(二)

  這一日午後,船近新鄭。阿藜見兩岸車馬、行人多了,便狂躁不安,難以入睡。我隻能坐在他休息的木榻上,讓他對著我的肚子和肚子裏的小芽兒說話。五個月大的小芽兒頗喜歡阿藜,阿藜說話時,他便會撓癢癢似的在我腹中動上幾下。


  “阿兄,明日下船時,人會有些多,你若害怕就牽牢我的手,好嗎?”


  阿藜點頭,將手從身上的狼裘裏伸了出來,兩個指頭用力扣住我的手背。我溫柔微笑,反掌將他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


  阿藜比我年長,阿娘和趙稷又都是身量高挑之人,所以身為男子的他,原也應該比常人長得高一些,可他二十年不見天光,身材瘦弱彷若十三四歲的少年。我每每與他相處,總會不由生出一種錯覺,覺得自己變成了阿娘,身旁依偎著的人不是阿兄,而是自己虧欠了二十年的孩子。


  “想睡就睡一會兒吧,我在這裏陪著你。”我輕輕地拍著阿藜的背。


  阿藜往我身旁縮了縮,極小聲道:“阿爹給我備了幾頂紗笠,你待會兒幫我找一頂出來吧。我的模樣把柳下先生都嚇哭了,明日渡口若有玩水的小娃,怕會被我嚇出病來。”


  “阿兄……”


  “沒事,我不難過,就是怕嚇著別人。”阿藜仰頭看了我一眼,又急忙避開我的眼神。


  我鼻尖發酸,心疼道:“盜蹠是什麽人,怎麽可能會被你嚇哭。他哭定有其他緣由,阿兄切莫胡思亂想。”


  “嗯。”阿藜點頭,良久,又擔心問道,“紗笠……你會幫我找出來的吧?”


  “會,你別擔心,我待會兒就去找,找兩頂來,明天我陪你一起戴。”


  “好。”阿藜總算舒了心,我的心卻揪成了一團。幼時隻因我生了一雙異於常人的眼睛就擔了多年山鬼之名,如今阿藜這張臉、這副身子不知又要遭世人多少異樣的眼光,多少無端無情的猜測。盜蹠是個活得極明白,極灑脫的人,他會為阿藜落淚,或許是因為他心裏一直有一份隱藏多年的虧欠。可他沒有虧欠我們,他救了阿娘,救了阿藜,又救了我,他一個誤入棋局的“惡人”,卻是我們最要感謝的人……“阿兄,把你從智府救出來的人是盜蹠嗎?”


  “是盜蹠和你阿爹——”阿素慘白著一張臉癱坐在我腳邊,呻吟道,“還有杜若根嗎?再給我一片!你們邯鄲城的人是天生不會暈浪的嗎?”


  “他也去了?難怪他右手臂上有道那麽長的傷口……”


  “你看見了,居然還能熬到今天才問?你們果真是親父女!”阿素低頭在我佩囊裏翻到一片曬幹的杜若根急忙含進嘴裏,半晌過後,才長舒了一口氣。


  “我被趙鞅關起來那天,無恤也應該去了智府,為什麽到最後是你們救了阿藜?無恤去了哪裏?公輸寧的機關圖是不是叫盜蹠偷走了?”


  “公輸寧的機關圖在我這裏,至於為什麽在我這裏,趙無恤又為什麽沒能救出阿藜,我不能告訴你,這件事也不該由我告訴你。”


  “為什麽?你難道是想讓我去問我‘阿爹’?對啊,他既打算以後不再騙我、瞞我,總該告訴我實情。”我冷笑起身,阿素拖住我的手道:“這事早晚你都會知道,可不該聽我們說,這對那人也不公平。”


  “那人是誰?”


  “這是公輸寧的機關圖,你有空可以再看看,若能看出點什麽,猜到點什麽,過幾日那人來了,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阿素扯開衣襟從胸口取出一方淡黃色的薄皮卷遞給我。


  “誰要來?”


  “你自己看吧!”阿素將薄皮卷塞到我手裏,我正欲再問,腳下的船板卻突然猛晃了兩下,阿素急忙扶穩我,蹙眉道:“怎麽好像船靠岸了?我先出去看看。”她鬆開我的手搖搖晃晃地奔了出去,我轉頭再看阿藜,阿藜不知何時已閉上眼睛睡著了。


  不一會兒,阿素沒回來,趙稷來了,他親自告訴我,說我們不去新鄭了,所有人都要在這裏下船。他俯身背走了熟睡的阿藜,我抱著肚子滿心疑惑地走出了臨時搭在船板上的木棚。


  大船靠岸,手腳麻利的船夫們已經架起了下船的木橋。


  臨近初冬,大河岸邊仍開著大片大片雪白的蘆花,蘆花背後是一片平坦的灰黃色的原野,原野上幾樹高大的紅楓紅得正熾。我舉目再望,遠處臨近山腳的地方,影影綽綽似有幾處低矮的宮室。這是哪裏?鄭伯的別宮?


  眾人下船,很快便有幾架馬車駛到跟前。


  “我們要去哪裏?”我問趙稷。


  “這裏是鄭伯在都城外的別宮,宮中有四處溫湯,對阿藜養病有益。”趙稷將阿藜放上馬車,又從車夫手中接過韁繩,“你與阿素同車,待會兒下了車,勿要多言。”


  “鄭伯不在都城,在這裏?”我轉頭看向遠處的宮室。


  “鄭伯不在,後日才到。”趙稷深深看了我一眼,一拉馬韁,駕車而去。


  “咱們也上車吧!”阿素走到我身邊。


  “轉道別宮,你也才知道?”


  “許是鄭伯覺得此處風景好,臨時改了主意吧。”阿素扶我上車。她自然知道我們住在這裏是趙稷早就安排好的,至於趙稷為什麽沒有如實告訴她,緣由她肯定也猜到了。


  鄭是小國,鄭國的宮室若論華麗大氣自然不比齊、晉,但這別宮依山而建,軒窗掩映,幽房曲室,倒也稱得上精巧。從宮門到內院,一路指引眾人的宮婢皆著竹青色細麻短衣,係蕊黃色輕薄襦裙,行動時,風拂裙擺,個個飄逸若仙。但此時涼秋已過,寒冬降臨,宮婢們身姿雖美,近看全都凍得麵色雪白,塗了桃紅色口脂的雙唇一開口說話,就止不住地發顫。


  “冬著夏衣。沒想到鄭女愛美,竟到如此地步。”眾宮婢合門離去,我不由唏噓感歎。


  阿素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笑道:“不是鄭女愛美,是鄭伯愛美,孔姬善妒。”


  “孔姬,鄭伯當年從衛國娶來的如夫人?”


  “是啊,孔氏一族的女眷可都不是好惹的。鄭伯六月曾與這孔姬在別宮中小住,結果鄭伯撇下孔姬,看上了一名淋了雨的小宮婢,回都城時一並帶回去了。孔姬遷怒,怨恨宮婢們輕衣薄裙勾引了鄭伯,所以故意叫宮中司衣扣下了這群宮婢的冬衣。我看,此番若非我們來,這群宮婢怕是全要活活凍死了。”


  “鄭伯的家事你倒是清楚得很啊!莫非這次要嫁到齊國的就是這孔姬的女兒?”我說著掀開竹簾走進裏屋。


  阿素笑著跟上來道:“有君夫人生的嫡女在,她的女兒頂多是個右媵(1)。”


  “鄭國君夫人隻有一個女兒,且是出了名的病秧子,這孔姬之女隻要做了右媵,恐怕不出兩年就是齊夫人了。”


  “是不是齊夫人,與我們也無幹。在船上顛了那麽久,你也累了吧,陪阿姐睡一會兒?”阿素爬上內室的床榻,拍著裏側的床褥對我道。


  我見她眼下發青,心有不忍,便解了發髻,脫了外袍,上了床榻:“我不睡,你恐怕也不敢睡。你這麽不放心,要不要我再拿繩子將咱們的手捆一捆?”


  阿素笑了,她捏了我的手,閉上眼睛道:“四兒在新鄭,方才我已經使人去接她了,你耐心再等幾日就能見到她了。”


  “多謝。”


  “別謝我,你隻要乖乖待在這裏養胎,我便感激不盡了。過了這麽些年,咱們兩個還是老樣子,和你待在一處,我這些日子別提有多累……”阿素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隻剩下沉沉的呼吸聲。


  我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低頭從懷中掏出溫熱的人皮圖卷。曲、折、勾、直,公輸寧設計精妙的各式機關瞬間在我麵前顯現。


  小芽兒,小芽兒,你先別睡,我們先找一找你阿爹到底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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