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桑之落矣(四)
“息子丸”,兌卦女樂們最熟悉的藥。我吃了三個多月的“息子丸”,子嗣於我早已成空。可無恤的心裏還藏著一個美夢,夢想著有朝一日塵埃落定,我還能為他生兒育女。
“阿拾,我們將來可以生三個孩子。四個太傷身了,我怕你會吃不消,三個就剛剛好……”
沒有三個,一個也不會有了。
暮春的庭院,桐花落盡,綠蔭濃重。自脫了春衣換了夏衣,天氣一日熱過一日,素紋鏡中的容顏亦一日憔悴過一日。後悔嗎?那三個月裏,無時無刻不是後悔的。可藥,我依舊還是吃了。如今被他知道,不過是在日日蝕骨的後悔上又加了一份內疚、一份哀傷和一份無望。
我日漸憔悴削瘦,人人道是辛勞;他那裏頹廢枯萎,隻有我知道是心傷。
我在自己的肚子裏挖了一個空空的洞,他的心就跟著碎了。
如今,我們兩個本不該再見麵,見了麵,空了地方,碎了的地方難免是要痛的。可趙鞅病著,我與無恤幾乎每日都要見麵。一間屋子裏,眼神撞上了,以前是竊竊的歡喜,如今卻隻有剜心的痛。
“對不起”三個字,我在心裏說了無數遍。可無恤心裏的哭聲太響,他再也聽不見我心裏的聲音。
神子子黯在趙府住了一個半月,身染重疾的趙鞅已經可以參加太子鑿主持的南郊祭禮了——街頭巷尾的傳聞一天一變,但隻有這一條被人足足傳了半個多月。
今年春,晉侯大疾,祭祀東方青帝的祭禮並未舉行。諸侯之祭,礿而不禘(1)。往年,晉侯隻祭春,不祭夏。但今年國君、上卿皆患重疾,而夏日又主祭掌管醫藥的神農氏,所以此番祭夏之禮籌備得格外隆重。就當所有人都以為主祭之人是太子姬鑿,姬鑿身後必是亞卿智瑤時,久病的趙鞅卻突然告知太子鑿,自己已經康複要同赴祭禮了。
一時間,新絳城裏傳言紛起,朝堂上的“牆頭草們”紛紛立正,持觀望之態。
近來齊、宋、鄭、衛局勢微妙,亞卿智瑤為控製軍隊一直摩拳擦掌想要趁趙鞅之危,領軍出征豎立軍威,順便撤換軍中所有的趙氏將領。而這樣的事在趙鞅還活著時,他絕不會容許。趙鞅要借這次的南郊祭禮,給智瑤一個訊號,給滿朝大夫一個訊號。
可是傳言,畢竟是傳言。趙鞅這一次是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了。不管我如何替他施藥調養,他的身體始終一日比一日虛弱。人似朽木,他所剩的精氣恰如幹裂的樹皮正被時間一寸寸剝落。
南郊禘禮就在今天。當所有知情人都為趙鞅擔憂時,他屏退了侍從,密招女婢入室。
施薄粉,淺描眉,染唇色,女婢手巧,一番巧妝之後,這位久病的老人看上去竟真的恢複了往日奕奕的神采。一個掌控了晉國朝政幾十年的男人,一個駕長車,持利劍,叱吒風雲了幾十年的梟雄,在暮年來臨時,為了震懾蠢蠢欲動的敵人,為了守護自己的家族,竟將黛粉、紅膏也變成了手中的武器。
盛大的祭禮結束後,晉太子姬鑿與趙鞅談了許久的話。智瑤也領著一幫宗親來找他商討宋鄭之事。我遠遠地看著神采飛揚的趙鞅,心中浮現的卻是晦暗的天光下,他木然地看著銅鏡,任女婢在他萎縮的灰白色雙唇上點上花汁的一幕。
家族是什麽?天下是什麽?大家在拚命守住的又是什麽?
“你和紅雲兒怎麽了,一早上都沒見你們說話?”伯魯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
“祭禮之上吟著頌歌要怎麽說話?”我微笑回道。
“你知道我這話是什麽意思。”伯魯揮退侍從和我並肩擠進了城門,“這一個半月你們在府中天天見麵,可搭上的話總共也沒個十句。那天夜裏見你們在屋外頭碰頭說話,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好了。”
“我們好不好,你就別操心了。多關心關心自己的身子,夜裏搬回自己院裏睡吧。”伯魯這一個半月幾乎衣不解帶地侍奉著趙鞅,人瘦了,臉也黃了,麵容比起他的父親更顯憔悴。
“我就是這麽個老樣子,過段時間吃好睡好,就都好了。”伯魯說完,不爭氣地又悶咳了兩聲。
我擔憂地看著他,他朝我連連擺手:“沒事的……”
我輕歎了一聲,問道:“無恤前些日子說要去代國,現在怎麽又不去了?”
“你既這麽關心他,怎麽不自己去問?”伯魯放下捂嘴的帕子,轉頭往身後瞟了一眼。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身黑色禮服的無恤。
“紅雲兒——”伯魯停下腳步,衝無恤招了招手。
無恤幾步走過來,衝伯魯頷首一禮,抬頭時墨玉般的眼睛瞬間就對上了我的眼睛。我心中一顫,倉惶低頭。
“兄長何事相招?”無恤問。
“不是我找你,是子黯有話要問你。”伯魯笑著將我往身前一扯。
“你要問我什麽?”無恤暗啞低沉的聲音一下撞進我的心裏。
“無事。”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哦,那我先去了。”無恤冷冷一聲別,墨色的衣袂在我眼前一晃,人已經往前去了。
“哎——你們呀。”伯魯沉沉歎道,“阿拾,我和明夷下月就要走了。”
“走?去哪裏?”我驚愕抬頭。
“自然是去雲夢澤,明夷連馬車都雇好了。”
“這麽快……禘禮才剛過。”
“你說快,明夷可嫌我慢呢!你知道他向來不喜歡新絳。這回要走的事,我原本打算早點告訴你,可就怕你太傷心舍不得我們呢。”
“嗯,是舍不得呢……”我看著身旁親如兄長的人,看著他陽光下永遠溫柔的眉眼,心裏既替他高興,又難免因離別而哀傷。
“哎呀,怎麽還真傷心了?快給阿兄笑一笑。”伯魯避開人群將我拉至街旁。
我忙揚起嘴角衝他笑道:“我沒傷心。這回去了楚國,記得讓明夷給你多做幾頓炙肉,阿兄不變成胖子,可別回來。”
“哈哈哈,好,我一定告訴他。”。
“雲夢澤呀,什麽都好,就是冬天多雨,住久了會悶。若兄長真悶了,我那間木屋東麵的漆樹林裏有種黑羽紅嘴的鳥,能做人聲,教什麽話就說什麽話。你和明夷養個十隻,保準天天都跟逛市集一樣熱鬧。”
“阿拾,當年你勸我別養老虎,別養豬,如今居然來勸我養鳥?不過這個主意實在好,雲夢冬日多雨,一下雨,明夷就喊無趣。去歲,他養了隻野兔解悶,就嫌它不會說話。這回我備上十隻竹籠,讓明夷那小子自己到楚國逮鳥去。”伯魯說完哈哈大笑。我想起他過去的院子,又想著他和明夷將來掛滿鳥籠的院子,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一路,我們聊著雲夢澤的雲和霧,聊著楚國秋日大片大片如雪的蘆花蕩,很快就回到了趙府門外。
伯魯停下腳步,遲疑了半晌,蹙眉道:“阿拾,我走了之後,卿父的病就要托付給你了。我本不想走,我想一直留在府裏侍奉卿父,可府裏最近閑言碎語太多,我留在這裏幫不上忙,還給紅雲兒添亂,實在有愧。”
“添亂?你是說宗親裏又有人要推你做世子的事?”伯魯仁孝,趙鞅臥榻之時,他衣不解帶日夜隨侍在側。如今趙鞅病體未愈,他卻突然說要離開,我還以為是明夷強逼他去楚國養病,沒想到竟是為了有人要重推他做趙世子的事。
“族裏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受了誰的挑唆,非說紅雲兒娶妻五年未得一子,是因為出生低微不堪世子重任,所以上天才叫他膝下無子,嫡妻無出。這簡直就是胡言亂語!他們這種時候硬推著我坐那個位置,也不知是何居心!”
“不外乎是因為荀姬有子吧。”我微微一笑,說出了我們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趙鞅病重,伯魯體弱,而身為智瑤之妹的荀姬膝下卻有一子。智瑤處心積慮要在這時候將無恤趕下世子位,估計是盼著趙鞅一死,伯魯再去了,這有著智氏血脈的小嫡孫就能繼了趙氏的宗位,叫他從此高枕無憂了吧。
“哎,幸而紅雲兒不疑我,否則叫我如何自處。我隻盼狄女這次真的能為紅雲兒生下一子,斷了那些人的妄念。阿拾……他是趙世子,成婚五年了,總該有個孩子。你可不能怨他。”
“我不怨他,是他在怨我。”自我吞下那些藥丸,所有嫉恨都隨著腹中冰涼的觸感消失了。我已不是個完整的女人,現在要換他來恨我了,恨我毀了他的夢,恨我這般絕決地斬斷了自己與他的未來。如今,在無恤心裏,我該是個多麽狠心惡毒的女人。
伯魯帶著心傷的我邁進趙府的大門,沒走幾步就撞上了晉太子姬鑿和於安。
見禮後,太子鑿對我道:“巫士果真醫術精妙,絲毫不遜令師。如今,上卿痊愈,巫士打算何時再入宮為君父診治啊?”
伯魯一聽太子鑿要招我入宮,立馬就急了,他拱手道:“太子容稟,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