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竹書謠> 第307章 桑之落矣(一)

第307章 桑之落矣(一)

  “怎麽樣?卿父沒事了嗎?”伯魯推著我走到趙鞅榻前。


  我替趙鞅仔細檢查了一番,恭聲回道:“卿相已無大礙了,隻是之後半月需臥床靜養,再服藥調理。”


  “用不著,老夫已經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毛病。”一頭散發的趙鞅掀開身上的寢被就要下床。


  伯魯見狀趕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腳上還有傷,先緩些時日……”


  “大驚小怪!老父不用你守著,去門口看看無恤把太史接來了沒有。巫醫橋,你也下去!”趙鞅瞪了伯魯一眼,揮開了他的手。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著的老巫醫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顫巍巍起身退到門邊。


  伯魯擔心地看了一眼趙鞅的腳,卻也隻能無奈行禮告退。


  “卿相對大子太嚴苛了。”我輕輕合上了房門。


  趙鞅腳下一晃,一下摔在了床榻上:“我還能活多久?”他問。


  原來,他是以為自己要死了。其實,我如果真要他死,隻消半月就可以讓這個叱吒風雲了半輩子的老人死得不著痕跡。可我想他死嗎?如果他死了,智瑤會變成什麽樣子?無恤會遭遇什麽?我的“好父親”又會做出什麽驚人之舉?

  “卿相多慮了。暈厥之症看似凶險,卻非死症。卿相若想為世子再爭幾年時間,就聽小巫的話好好服藥,靜息調理吧!”我扶著趙鞅在床榻上睡下。


  趙鞅看了我一眼,皺著眉頭長出了一口氣道:“老夫不懼死,隻是如今還死不得。前夜裏,智瑤縱容大子傷了無恤?”


  “是。”


  “酒宴之上,你非但用棋局贏了陳恒之子,還舍身為我兒擋了一劍?”


  “既是卿相聽說的,定不會有錯。”我低眉垂目道。


  “當年太史收你為徒時曾說你是捧書而至的白澤,專為輔佐聖人治世而生。那個時候,老夫還以為太史口中聖人乃老夫自己。如今看來,你這捧書而至的白澤,真正要輔佐的卻是我兒無恤啊!”趙鞅看著我疲倦一笑,“智瑤那廝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兒性狠誌堅,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趙氏,肯再賜老夫三年時間,區區智氏何足懼也。”


  “暈眩之症忌勞累,亦忌躁怒。卿相若真在乎性命,修身養性是為上策。”


  “昔日賢人周舍在世時,也常勸誡老夫要收斂怒氣。隻是脾性是生來的,要改,談何容易。”趙鞅說著說著,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哎,當年老夫若有我兒一半的隱忍,也不至於怒殺了趙午,害得趙氏險些亡族……”


  趙鞅夢囈般的一句話在我心底撕開了一道裂縫。那些被壓抑的憤懣和仇恨隨著“趙午”二字全都爭先恐後地奔逃了出來。此刻,空蕩蕩的房間裏隻有我與趙鞅二人。悄無聲息的寂靜在我心裏催生出了無數瘋狂的念頭。現實、夢境、過去、現在,數不清的場景在我眼前不斷交織;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全都張著嘴在我耳邊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劍刺入他的喉嚨,那所有的聲音是不是就能瞬間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從此安寧了?


  “卿相?”


  “嗯?”趙鞅迷糊地睜開眼睛,“老夫又睡著了?你師父來了嗎?”


  “沒有。”


  “哦,你這些年可同你師父學過解夢?””趙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卿相讓世子入宮請師父來,可是又做了什麽奇怪的夢?”


  “沒有,就是夢見了幾個故人。”


  “卿相可是夢見趙午了?”我盯著趙鞅微微顫動的脖頸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睜開了眼睛。


  “卿相素來不喜他人提及當年的邯鄲之亂,更不喜人提及趙午其人。卿相今日自己主動說起,想來定是夢中有所見,有所感了。”


  “老夫沒有夢見趙午,倒是夢見他不怕死的兒子了。”


  “趙稷?”


  “是啊,老夫聽說有人在新絳城見到趙稷了。”趙鞅微微側頭,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臉上。


  方才那些盤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瘋狂念頭,在他的一注目光下霎時灰飛煙滅。莫名的冷氣自腳心直衝而上,我放在膝上的兩隻手已冰涼一片。


  “趙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晉?卿相聽到的多半是謠言吧。”我強做鎮定。


  “是啊。謠言最是無稽。我再借他趙稷十個膽,諒他也不敢入絳!可他,他怎麽敢到老夫夢裏來?”


  “卿相昨夜夢見什麽了?”


  “卿父,太史求見。”無恤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請太史進來!”趙鞅雙臂一撐又坐了起來。


  一襲墨色巫服的史墨推門而入,趙鞅即刻揮手讓我回避。我同史墨見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無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話要說,但還是合上了房門。


  趙鞅已經知道我見過趙稷了嗎?他已經知道我是趙稷的女兒了嗎?


  灰白色的瓷土罐裏沸騰著魚眼似的氣泡,被切成薄片的血參根在淡棕色的藥湯裏不斷地翻滾。我蹲在火爐前,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直射而下的陽光在瓷罐光滑的口沿上,亮起了一彎刺目的光。


  這是一副養血補氣的湯藥,再等一刻鍾,待湯藥裏的龜板膠都融化了,我就會把它呈給趙鞅。如果趙鞅真的已經對我起疑,他就絕不會喝下我熬的藥。


  屋裏的人還在說話。趙鞅和史墨的聲音很輕,一點點嗡嗡的響。無恤的聲音略高些,但零零碎碎怎麽也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什麽。伯魯此刻也在房裏,但似乎一點兒都插不上嘴。


  趙鞅到底做了什麽夢,要請史墨來解夢?史墨這會兒在屋裏又會和他說些什麽?趙稷在晉的消息顯然已經有人告訴趙鞅了,那現在城外嘉魚坊裏會是什麽光景?

  我有滿滿一肚子的疑問,而所有的答案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可我卻不敢離開藥罐寸步,我不殺趙鞅,我的父親自然還會有別的手段。他這次既然冒險來到新絳城,就絕不會無功而返。


  “卿相,藥煎好了。”我端著新煮好的藥湯推開趙鞅的房門。


  趙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長發淩亂地披在肩頭。也許是因為聽了史墨的話,也許是對史墨說了太多的話,他此刻的臉色並不好看。


  無恤和伯魯見我來了,起身給我讓出了一個位置。我跪到榻旁,將盛著藥碗的漆盤奉至趙鞅麵前:“卿相,藥凉好了。”


  “嗯。”趙鞅朝我伸出手來。


  漆盤上的重量一輕,我心頭高懸的巨石轟然落地。還好,他什麽也不知道。


  “卿相且慢——”趙鞅低頭正欲喝藥,一旁的史墨卻突然將碗奪了過去。


  趙鞅眉頭一蹙,轉頭再看我時,渾濁發灰的眼睛裏已生出了一道銳光。


  “師父?”這藥無毒,可我的心跳卻如擂鼓一般。


  “上爐溫著去。”史墨將藥碗遞給我,轉頭對趙鞅道:“空腹飲藥極傷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慮不周,還望卿相見諒。”


  “無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趙鞅笑道。


  “是啊,我怎麽也給忘了。卿父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我這就叫庖廚準備些吃的來!”伯魯急忙起身出門傳菜。


  趙府的庖廚裏早就備好了趙鞅的吃食,隻一會兒就有婢子端著一張小幾進了屋。幾上放著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條蒸製的青魚和一盤醃漬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幾也不急著呈給趙鞅,自己先從每樣菜裏各夾了一些放在小盤裏低頭吃了,吃完了又往一隻手掌大小的漏壺裏裝了水。


  滴咚,滴咚,漏壺裏的清水滲出青銅的縫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裏。


  小婢子默默地跪在牆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等待。


  趙鞅什麽時候有了“試菜人”?莫非我在秦國時,已經有人對他的飯食動過手腳了?


  當小幾上的漏壺滴盡了最後一滴水,小婢子將食幾奉到了趙鞅麵前。


  趙鞅胃口不濟,隨意吃了幾口便讓人撤了食幾。


  我端著手裏溫好的藥湯本想叫那試菜的小婢也來喝上一口,可轉念一想,藥是我煎的,試藥的是不是也該是我?


  趙鞅擦幹淨了嘴角抬頭看向我,我端起藥碗就往嘴邊送去。


  “胡鬧,藥豈能亂喝。”無恤大手一張直接蓋住了藥碗。


  我示意他趕緊移開手,他卻挑眉回瞪了我一眼。


  “煎的什麽藥?”史墨問。


  “補氣養血之藥,血參根為主藥,附以紅果、地龍骨、龜板膠……”我將所用藥材悉數報了一遍。


  “不用試了,拿來給我。”趙鞅朝我伸出手來。


  “卿相,立好的規矩不能壞。”史墨伸手將藥碗端了過去,直接遞給了一旁的伯魯:“試藥不同試菜,這藥和你對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飲一口吧!”


  “好。”伯魯朝我一笑,毫不遲疑地接過藥碗喝了一口。


  趙鞅最終喝光了我煎的藥。可當我端著空碗退出那間屋子時,一顆心卻沉得透不過氣來。


  趙鞅沒有懷疑我,懷疑我的人是史墨。從始至終都在騙我的人,是我最敬愛信賴的師父。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