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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願言思子(三)

  五音死了,黑子證實了史墨的話。


  這兩年,五音掌管下的天樞出了不少紕漏,壞了好幾樁晉國的大事。我和無恤在齊國被陳氏苦苦追殺,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身邊的暗衛裏出了陳氏的奸細。所以,趙鞅很早就懷疑天樞裏有人出了問題,但不確定究竟是誰。


  五音入絳後,趙鞅一直沒有見她,前日裏終於提她來見,兩個人關著門待了半個多時辰。開門時,五音麵帶微笑坐在趙鞅對麵。眾人都以為,這女人投陳叛趙之事會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趙鞅竟突然下令命人在五音腳上捆上巨石,把她丟進了城外的澮水。處死她之前,甚至都沒有再見她一麵。


  當年,她擺渡送他過河,他坐在她的小船裏總也是一見傾心過的,否則他不會把她帶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樞。可如今說殺了便殺了,不查線索,不問憑證,甚至連我這個舉報之人都沒有招來質詢就定了她的死罪。這就是男人的恩愛與恩情嗎?我疑惑,彷徨,卻沒有人給我答案。


  黑子得令要留在趙府替趙鞅訓練府兵,於安來信說自己七月回絳,於是我什麽也不想,隻每日清晨去竹林幫史墨修書,午後去四兒家裏逗小石子玩。


  史墨騙了我,可他終究還是我的師父。離開無恤,是我當年的選擇;不要我,是無恤如今的選擇。史墨在我們中間點了一把火,把火燒得烈焰衝天,屍骨無存的,終究是我們自己。


  太史府、四兒家、竹林,我每日在城裏城外來來往往,可兩個人,一座城,我與他卻再也沒有遇見。


  新絳城的天氣開始慢慢變熱,轉眼就到了六月,院中兩株木槿已經長到一人多高,修長的枝條上長滿了翠綠色的大葉,花骨朵兒從綠葉之中冒出來,似乎隨時都會開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這一日,我拿著小鏟正給花泥鬆土,不經意間卻發現枯葉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著一柄梳篦——這是我的梳篦,我在澮水邊時交給五音的梳篦。難道……


  我抬起頭,初夏日的天空極藍,遠處的河水中,一葉木蘭小舟在水光中載浮載沉,有漁女立在船頭,撐杆輕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趙家新入府的樂伎在六月的最後一天生下了一個男嬰。那男嬰出生時,據說雙腳先出母腹,折騰了整整一宿才勉強生下來。隻可惜,一出生就沒了母親。


  趙府裏沒人來請史墨,也沒人托我去給那孩子唱祝歌。一個月後,這原本該是無恤大子的男嬰就被過繼給了趙氏的一戶遠親,叫人抱著帶離開了新絳城。


  趙世子三年無子,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又送走了。新絳城中,一時謠言四起。


  不堪入耳的,曲折離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趙府的黑子也要湊一湊熱鬧,特意跑來竹林告訴我,說那男嬰其實是個遺腹子,他的父親是無恤出征衛國時的副將,因在帝丘之戰中為護無恤慘死,所以無恤要撫養他的遺孤。但趙鞅不願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無恤身邊,故而讓人送走了。


  黑子的故事是真是假隻有無恤一人知道,可他在府門口見到我的第二日就帶著阿魚去了楚國。


  “陳盤使楚,齊楚將盟,速尋白公,分威散眾。”我讓黑子帶的話,他原封不動地帶到了。隻是我沒想到,無恤居然會親自去找白公勝。


  齊國想要拉攏楚國夾攻晉國,晉人若要破壞他們的結盟,就必須在楚國弄出些“動靜”,好叫年輕的楚王無心理會齊人的邀盟。


  巢邑大夫白公勝,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兒子,他在吳楚邊境蟄伏多年,厲兵秣馬,廣納賢士,是顆絕佳的“火苗”。無恤若能將他點著,那麽楚國大地上勢必要燒起一場彌天大火。到那時,齊楚聯盟自然不攻而破。


  晉國到楚國,山高水遠,無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轉道再去巢邑見白公勝,一來一回,怕是到歲末都未必能趕回來。


  趙鞅的病在醫塵的調理下漸漸好了起來,朝政大事處理起來也已得心應手。智氏那邊失望是必然的,但也無可奈何。時刻準備著接任上卿之位的智瑤因此懊喪不已,不到七日就一連虐殺了九個府中的小婢來撒氣。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長生的碧眸女嬰,而有可能生下這樣孩子的人就隻有我。


  我在從晉國到齊國的路上來了初潮,現在已經可以像四兒一樣孕育一個孩子。這兩個月,我私下聯絡了天樞安排在智府的幾顆暗子,想要探查藥人的線索。智瑤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覺,隔三差五就要招我入府。我每次邁進那扇府門,都擔心自己再也走不出來。


  不管智瑤和我聊些什麽,我總覺得他一翻臉就會把我關進一間人鬼不知的密室,用我根本不敢想象的方法逼我生下自己不願生的孩子。一個不行,再生第二個,第二個不行,再生第三個……這樣的念頭幾乎讓我崩潰。我已經沒了無恤,沒了無邪,如果我消失了,還會有誰不顧一切來找我。


  這一日,智府又派人來傳我,傳話的人一踏進竹屋,我就摔了史墨的一隻新碗。


  史墨察覺到了我的恐懼。我的師父是個年近七旬,白發蒼蒼的老人,他不是刀光劍影裏的高手,他不會拳腳,不會舞劍,可他是史墨。


  之後,史墨不知對智瑤使了什麽手段,智瑤竟再也沒有無緣無故招我入府,暗地裏跟蹤我的那些人也都不見了。我欣喜不已,幹脆收拾包袱搬進了竹屋。


  “子黯,為師已經老了,我不可能護著你一輩子。”


  史墨張開他巨大的羽翼保護著我,可他依舊想要我離開晉國,飛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一個七旬老人的軟磨硬泡,其煩人程度堪比一千隻吵鬧的麻雀。可他是我的師父,我每次隻能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師父,我在等魯國來的一封信,隻要信到了,我辦完自己的事就會乖乖地回雲夢澤去,或者去更遠的地方。


  於安來的時候,正是夏日裏最熱的時候,屋裏屋外暑氣蒸騰,熱浪滾滾,人最好躺著都別動,一動就是一身大汗。可四兒不怕熱,知道於安今天興許會到,她一早就把董石抱給了我,自己出城等夫郎去了。


  小董石被四兒養得肉乎乎的,還燙人。他往我懷裏一鑽,我就跟大夏天抱了個火爐似的,汗水刺溜刺溜地往下淌。一個早上,背上的衣服就沒幹過。我想衣服反正已經濕了,倒不如幹脆泡到水裏去。


  正午一過,我提了個木桶,抱著董石去了澮水邊,把孩子脫光往桶裏一放,自己也跟著下了水。小家夥站在木桶裏搖搖晃晃,濺上一點水,笑得都快瘋了。小阿娘,多一點,小阿娘,多一點。他稚嫩的嗓子又尖又亮,伴著大笑聲,一聲高過一聲。我敢肯定,此時坐在竹屋裏閉目養神的史墨一定也能聽見。


  “阿拾——石子——你們給我上來!”


  四兒來的時候,我和光屁股的董石玩得正高興,她在岸上叫了好幾聲,我們一聲都沒聽見。等聽見的時候,四兒娘已經很生氣了。


  “他才多大,你就帶他下水!你的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在水裏泡著不起來!”


  “這麽熱的天,凍不著的。你看,小石子玩得多高興!”我推著木桶往河岸邊遊,一邊遊一邊問,“於安呢,你不是出城去接他了?沒接到?”


  “在太史屋裏呢。”四兒步入水中去抱桶裏的董石,小家夥還沒玩夠扒住桶沿哇哇亂叫。我正擔心局麵無法收拾,那家夥被他阿娘一把拽出木桶,屁股一拍,眼睛一瞪就老實了。


  “於安有說這次為什麽回來嗎?這麽熱的天,虧他還從風陵渡一路跑到新絳來,天樞山裏頭肯定比咱們這裏涼快多了。”我爬上岸,低頭去擰身上的濕衣,才擰幹兩隻袖筒,一抬頭,竟發現於安不知何時已站在四兒身後,旁邊是扮作男裝的阿羊。我趕忙披上岸邊的長袍,嗔怪道:“走路這樣沒聲音,要嚇死人嗎?幸虧我剛才沒說你什麽壞話。”


  “四兒說你這次回來病了很久?”於安示意阿羊拎走我腳邊的木桶。


  “路上累的,現在都好了。你這時候回來要做什麽,天樞那裏誰在管著?”


  “天樞已交給祁勇代理,卿相說我此番助無恤伐衛有功,特地讓司功在國君那裏記了一筆賞,賜了一座府邸在城西,另授我城中公職,負責協助亞旅(1)警衛都城。”


  “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四兒的手大笑,可轉念一想又笑不出來了,“那這府名……”董安於當年的罪名是亂國,趙鞅現在即便有心提拔他的兒子,董氏之名恐怕依舊不能公開。


  “卿相的意思是讓太史在姓氏冊上給我新編一個姓氏,但我覺得此事無需這樣麻煩,我父親的神位既然就擺在趙氏宗廟之內,那我也就入了趙氏小宗,以趙為氏,以嬴為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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