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山樓鎖心(三)
五音的傷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好了,可這三月臥床昏迷,她人也瘦了,皮也鬆了。再見她時,她雖用蕙草油梳了光滑的高髻,也敷了厚粉,塗了口脂,但一個女人一旦開始衰老,便催枯拉朽,勢不可擋,就彷如夏末庭院裏的紅芍,花雖猶立枝頭,可隻要輕輕扯下一瓣,其餘的花瓣便會嘩啦啦落地,隻剩下早已腐敗的一枚花心。
五音看到趙鞅的回信時,臉上的表情無甚變化。我向她索要“鎖心樓”的鑰匙時,她很爽快地就將一枚青玉鏤雕的海螺放在了我手上。
“這就‘鎖心樓’的鑰匙?”我掂著手中沉甸甸青玉螺又驚又疑。
五音示意我將兩副鑰匙交給她,用其中一柄輕輕地插入玉螺,上推一格,左擰一格,兩副材質、形狀截然不同的鑰匙就奇妙地組合在了一起。
“這是魯國公輸班製的玉螺鎖,這是開鎖油,你開的時候別太用力,若擰碎了,還要送回魯國去修。”
“多謝。”
“哼,你這小姑娘就是太較真,其實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痛苦。你說對嗎?巽主?”五音勾著嘴角,瞄向身旁的於安。
於安沒有回應,隻拉了我的手道:“我們走吧!”
“好。”我起身,兩個佩劍的男人替我們打開了房門。
“乾主,‘鎖心樓’裏碰上什麽看不懂的,記得來問我。”五音端起案幾上的熱水,笑著飲了一口。
鎖心樓,鎖心樓,我以為眾人口中的“鎖心樓”定是震卦院中那間蓋青瓦的二層小樓。可哪知,於安帶著我一溜出了震卦的後門,一口氣沿著門外上山的小道走了五六裏路。
此時,穀中積雪早已盡褪,可山上卻仍是一片冰雪世界。玉屑似的雪末兒在眼前疏疏地飄著,不知是來自空中,還是枝梢。腳下的路結著薄薄的一層冰,一踩就碎,哢嚓哢嚓,伴著我們一路往山腰走去。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山道眼看就要走到底了,於安帶我繞過一棵參天的雪鬆,那山洞就豁然出現在我麵前。它高嵌在一麵岩壁之上,洞頂的青石岩上還垂著幾十根一尺多長的冰淩。洞口被大石封堵,隻留一扇青銅大門,門上一把極精致的青銅長鎖。
“這裏就是‘鎖心樓’?”我站在山洞麵前抬頭仰望,洞口頂上那些銀條兒似的冰晶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天樞曆年來的密報都存在這裏。你待會兒進去拉緊我的手,我們先找到石梯,上了石梯再把洞壁上的銅燈都點上。不然裏頭太黑,萬一踩空了,是會要人命的。”
“這洞有那麽大嘛,踩空了還會摔死人?”
“你進去看了就知道了。”
於安這麽說時,我隻當他言過其實。可等我們一盞盞點亮洞中的油燈時,一個巨大的洞穴出現在了我前麵。站在洞底抬頭望去,隻覺得半座山都被這岩洞掏空了似的。若遇上兵禍,在這裏躲上七八百個人絕對不成問題。但“高大”隻是其一,此處之所以被稱為“樓”,是因為山洞之中有好幾塊巨大的青石平台,這些平台靠著左側的洞壁一階階升高,直往那看不到頭的石頂而去,猶如空中樓宇一般。
“這些箱子裏裝的是什麽?”我踩著石階踏上第一層平台,這裏整整齊齊摞放著三十幾隻大木箱子。
“這是近兩年天樞收到的重要密函,按國名歸整。晉國和齊國的多些,就又按氏族、大宗分類。”於安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手邊的一隻木箱,“這一箱是關於智氏的,密報抄寫在竹簡上,底下的是去潮氣的木炭和幹絮,一年一換。等五年一到,再由總管五音和相關的主事舍掉一些不重要的消息,將重要的抄錄在新的竹簡或山羊皮上。你若是想找十幾年前的消息,得再往上爬三層,那裏有幾箱山羊皮,幾箱陶泥板,還有些零碎的竹簡。”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這裏你經常來嗎?”我從箱子裏撈起一卷竹簡,隨手抖開。
於安一愣,頓了頓道:“怎麽可能常來,隻蒙著眼被五音帶進來兩次。那兩次也隻幫著理了理下麵兩層的箱子。今天,我既自告奮勇要陪你來,總要先跟震主打聽好洞裏的布局。”
“你是得多問問,畢竟現在你才是天樞的總管,這裏以後都要靠你打理。”我把手頭的竹簡卷了卷重新放回箱裏,又抬頭看了一眼高處大小不一的岩石平台,“這裏的箱子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我怕是要在這裏耗上幾天了。”
“你想找什麽,我可以幫你一起找。”
“不用了,我先隨便翻翻。你今天穀裏的事情多,不用陪我在這裏耗著。你隻要讓阿羊給我送些水和吃的就好,等天黑了,我自己會下山的。”
“山路滑,天黑了,我來接你。”於安把火把交到我手上。
“嗯,也行。”
“那我走了。”於安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又道,“昨天晚上,對不起……”
我一聽,撲哧一聲就笑了:“對不起什麽呀,我還要謝足下不殺之恩呢!”
“阿拾,我從沒想過要殺你。”黑暗中,他的聲音有些發澀。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拿火把在他臉上晃了一圈,嗔怪道:“你這人怎麽如此開不得玩笑?你呀,以後少說好聽的話誇我,什麽有天賦,我將來要是得意自滿找人比劍,冤死了也算你的錯。”
“嗯,好……我走了。”
“好什麽呀?你看得清路嗎?”我話沒說完,眼前的人已經縱身躍下石階,消失在了黑暗裏。我搖頭自嘲一笑,心道,自己這樣拙劣的劍術居然還敢同他這樣的高手對招,果真是活膩了。
於安走後,我打開智氏的幾隻箱子看了看,又打開趙氏的幾隻箱子翻了翻。智氏的不少事情,我在秦國就早有所聞,因為畢竟它是晉國僅次於趙氏的大族,秦人關心它的動作不足為奇。而趙氏的箱子裏,對趙鞅一宗記錄甚少,多的都是旁係小宗的密事。六卿之亂發生在十幾年前,若想查明阿娘的身世,我恐怕得到最高層的羊皮卷上去找。
我手持火把沿著石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越往上,風聲越大,越往上,越是心驚。這石梯極陡極冷,一級級往上,好似永遠沒有盡頭。
爬到第三層岩石台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從石梯上跳了下來。回身望去,洞底幾點微弱的燈光幾不可見。
這黑幽幽的山洞是天樞的“心”,這一個個箱子就是它出生以來所有的“記憶”。它把它的快樂,哀傷,光明,卑劣,全都藏在這裏。而這一刻,我就站在它心裏。
日出入洞,月升下山,我在“鎖心樓”裏一連待了四日。
第五日,我正在翻看楚國的幾隻木箱時,於安打開了洞門。
“這麽快就天黑了呀!你等等我,我看完這一卷就下來!”我眼不離卷,隨口喊了一句。
“好。”於安應了我一聲,溫文清雅的聲音在山洞裏悠悠蕩開。
我看完手中的竹簡,合上木箱,繞著岩石台一盞盞地吹滅洞中的油燈。
於安手持火把站在石梯的最末一級上等著我。
“於安,我之前有沒有誇過你聲音好聽?”我小心翼翼地爬下石梯。
“沒有。”
“哦,你聲音挺好聽的。”我跳到他身前,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微微一笑,轉身朝洞口走去。
洞門一開,雪地上刺目的陽光紮得我一下就閉上了眼睛:“天還沒黑呢,你怎麽就來接我了?紮得我眼睛痛!”
“你要是在洞裏再多待幾天,你的眼睛才真要廢了。”於安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今天是歲末,他們在我院子裏烤了一隻山豬,兌卦的女樂們也都來彈琴歌舞助興,我想你喜歡熱鬧就提早來接你了。”
“這麽快又歲末了啊。”我緩緩睜開眼睛,可一見到光,眼睛還是不住地往外流眼淚。
“先閉上吧,我背你走一段。”於安俯身不由分說地將我背了起來,“你去年歲末怎麽過的?”
我閉著眼睛趴在他肩上,想了想道:“去年歲末,我在從艾陵回宋國的路上,那天剛好經過一個村子,有人在村口祭祖,熱鬧得很。”
“他們請你吃酒了?”
“沒,叫幾個小毛孩把我的幹糧都搶跑了,餓了我整整一天。”
於安輕笑一聲,沒有說話,我於是又問:“那去年歲末,你是怎麽過的?”
“沒怎麽過,四兒有了身孕,就簡單備了些酒祭祀了董氏先祖。”
“你剛回新絳那會兒,卿相就沒讓你娶別家大夫的女兒?”
“給找了個大夫家的嫡女,但四兒自幼待我情深,董石也該是我的嫡子。”
“是啊,她八歲認識你,一愛便愛了那麽多年,若說情深,沒人比得上她。”
“嗯。”
“隻可惜,我那套嫁衣才繡了一半,你們的婚禮我也沒能參加。不然,也總有個親人替她梳梳頭發,穿穿鞋,陪她坐上那輛出嫁的馬車……”我歎息著睜開酸痛的眼睛,山路旁的雪鬆上飄下一陣水晶似的雪末,那雪末兒飛旋著,閃著奪目的光,一路飛進我的記憶。
我閉上眼睛,心越飄越遠,身子越來越輕。碎冰之聲漸漸遠去,有風在我耳邊囈語,阿拾,你這次回去,他若不能像以前那樣待你,你就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