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得遇舊識(三)
月出東山,我提了一盞青銅鑄鏤空獸麵紋的小燈來到了五音門外。守門的小童遠遠地看見有人來,便步下台階前來相迎。
“你家夫人可在屋裏?”我問小童。
“夫人就在屋裏,巫士可是離卦……”小童抬起頭來,眼神卻恰好撞進我的一雙碧眸,“山,山……”她當下舌頭兒打結,愣在了原地。
“進去告訴你家夫人,就說乾卦的主事應邀來了。”我俯下身子把臉湊到她麵前,她嚇得丟下手裏的綠竹小燈撒腿就衝進了五音的房間。
五音許是沒料到我會那麽早來,一道貓眼石串成的珠簾後她還在兩個婢子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吃著晚食。那小童慌慌張張地衝開珠簾後,我瞧見了她,她自然也瞧見了我。
我噙著笑立在門外,她端坐在堂上與我四目相對,周圍一片安靜。
片刻之後,五音身旁的婢子放下布菜的食箸從門裏邁了出來:“阿拾姑娘,夫人請你進去。”
“好。”我吹熄手中的獸麵銅燈,腳下卻不動作。
婢子麵色一窒,這才伸手替我撩開了門上的珠簾:“乾主,請!”
“前麵引路。”我提裳邁步而入,婢子放下珠簾急急走到我麵前,垂首引路。
“多年不見,姑娘好大的氣派。”五音見我進屋並沒有起身,依舊慢悠悠地往嘴裏夾了一小段葵菜。
我拂袖在她身側的一方長絨墊子上坐下,微笑著道:“阿拾哪裏有什麽氣派,隻是有些規矩下人們總要做足了才好。是什麽身份的人就該做什麽身份的事,上下不分,禮數不全,於夫人的威望也有不利。”
我說完不躲不閃地看著五音的眼睛,五音是聰明人,自然聽得出我話裏的深意。她笑著咽下嘴裏的葵菜,一伸手讓兩個服侍的婢子都退了下去。
珠簾輕搖,人聲漸遠,偌大的屋子裏就隻剩下了我和五音兩人。
安靜,昏暗,大案左右兩架青銅九盞樹形燈被風吹熄了大半,照不見頂梁木柱上的連枝牡丹,也照不見案幾上的鳳鳥長羽,隻照得眼前遲暮的美人,輕挽長袖,提壺自斟,說不出的蕭瑟悲涼之意。五音終究還是老了,鬆弛下垂的眼角,略顯富態的下巴,發鬢間那朵嬌豔欲滴的橙蕊千瓣菊都沒能掩住她眉宇間那縷衰敗的氣息。
“阿拾姑娘為什麽要到天樞來?楚地的雲夢大澤難道還不夠姑娘逍遙自在的?”她端起盛滿酒液的白玉梨花盞,掩唇小抿了一口。
“晉衛兩國開戰在即,天樞八卦頻生變故,主上顧惜夫人辛勞,特命阿拾前來相助。”我抬袖施禮答道。
“哦?主上可真是有心了,不遠千裏竟從楚國找來一個孩子來替我分憂解勞。”她嗤笑一聲,低頭從袖中抽出一方絹帕拭了拭嘴角,“說說吧,你都會做些什麽?又打算如何替我分憂啊?”
五音身在天樞多年,自有探子會告訴她,我是誰,會做什麽,又打算如何替她“分憂”。既是這樣,我也無需再同她說一些拐彎抹角不痛不癢的話。有時候,開門見山,反而是最有效的談判手段。
“日升月落,四季輪換,世間一切隻要應循規則就可萬事無憂。天樞成立伊始,卿相已經替天樞八卦定下了各自的職責,乾、坤、震、巽、坎、離、艮、兌,隻要各卦主事各盡其職,相攜相助,夫人之憂自然就可解了。”
“順應規則,自可無憂……”五音低頭把玩著左手手腕上的一隻紅玉手鐲,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讓我把乾卦的事務都交由你來打理?”
“非也。”我從懷中掏出象征乾主身份的玉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麵前,“夫人記糊塗了,主上早已將乾卦之事托付於我,夫人如今隻需將震卦鎖心樓的鑰匙交給我,再對穀中之人下一道集合令便是了。”
“哈哈哈……”五音聽罷忽而大笑起來,“阿拾啊,你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自打我第一眼在這裏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隻是,這麽聰明的人怎麽一碰上和自家情人有關的事就犯起傻來了。”五音伸出她玉蔥般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在我手背上拍了兩下,“把玉牌收起來吧,它如今對我而言隻不過是塊好看的石頭。伯魯自以為聰明,殊不知看在大人眼裏,兒戲終歸是兒戲,成不了事也當不得真。任你做乾主?嗬嗬,乾卦的院子你若喜歡就留著再多住幾日,至於其他的,我勸你還是不要多想了。”
五音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的提議,她這樣的“坦誠”多少讓我有些驚訝。
“夫人這是要違背主上的意思,與趙氏為敵?”我問。
“怎麽?這很奇怪嗎?”她笑而作答。
“不,阿拾隻是好奇罷了。夫人這般自信,莫非是以為穀外的‘迷魂帳’真的能擋得住趙家的黑甲軍?”
“黑甲軍?你以為與齊、衛一戰後,趙氏還有多少人能活著回來?就算他們回來了,趙鞅也無力再派他們離絳西行與天樞為敵。”五音拎起桌案上的玉牌,隨手一揚就將它丟進了我的懷裏,“小丫頭,你在竹林裏同黑子說的那些話我都已經聽說了。這些年想和我玩鬼點子的人不止你一個。如今,他們全都睡在我門外的桂樹底下。男人嘛,都喜歡漂亮的女娃,你若是要下去陪他們一起睡,隻怕那些死鬼半夜裏都要笑出聲來了。”五音的嘴角高高揚起,笑容讓她的臉頰上出現了無數道細碎的褶子,那些細長的紋路映了案幾上綠竹紗燈的微光,像是一隻可怕的長足綠蛛覆在臉上。
“卿相命數未盡,世子無恤也不是個可以善與的人,夫人倘若一意孤行,到最後隻怕要丟了自己的性命。”明夷告訴我,五音是個不易揣摩、極難應付的敵人,可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分明是個野心膨脹、狂妄到極致的對手。
“擔心你自己吧,我的命就無需你來操心了。”五音理了理腰間的長配正欲起身,這時,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隻白底灰斑的秋蛾,那蛾子被火光吸引著圍著案幾上的一盞彩陶跪俑綠紗燈團團地撲著翅膀。
啪嗒啪嗒,那秋蛾幾次三番撞上陶燈的燈罩,卻完全不知退縮,一味地想往燈罩裏麵鑽。
五音瞟了我一眼,兩指一捏輕輕巧巧地提起了油燈的紗罩。
“瞧,它多像你啊!”她說。
撲哧——那飛舞振翅的秋蛾在燈芯旁轉了一圈後一頭紮進了那團紅色的火焰。
火苗驟然跳躍,屋裏明暗忽動。
倏爾,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五音噙著笑,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銀釵,輕輕撥了撥燈芯,將那隻已經燒得焦黑的秋蛾拔了出來,“明知是死卻還要拚了命地鑽進來,世間最傻的就是這撲火的蛾子了……”五音將粘著飛蛾焦屍的釵子舉到眼前細細地端詳著,她的眼神迷離,聲音飄忽,一句話說得既像是刻薄的嘲諷又像是無奈的自哀。
“夫人十三歲時跟隨卿相入絳,出身漁人之家卻獨得恩寵十數年,硬生生將一群士族之女踩在腳底。末了,夫人不想困在趙府一世,他便送你進了天樞。卿相如此待你,夫人為何要在他重病之時背叛趙氏?夫人求的到底是什麽?是權、錢、還是人?”我看著五音道。
“這些事是伯魯告訴你的?”五音轉過頭來。
我點頭默認,她忽的將臉湊到我麵前,笑道:“怎麽樣,小丫頭,這故事聽起來可耳熟?三十年,三十年後的你就是我現在這副模樣。”
五音的臉離我的鼻尖不到兩寸,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褶皺和施著厚粉的麵頰。黑子曾說,隻要處置了五音,待到無恤繼任趙氏宗主之位時,我就會成為天樞的下一個主人。如果真是這樣,那三十年後,我會變成另一個五音嗎?
“你怕了?”她問。
“我不是你,我不會在他重病之時背叛他。”
“哼,有的故事可不該隻聽一個人講……”五音曲指彈去秋蛾的焦屍將銀釵放在了我手上,“別在趙鞅身上做文章了,我不愛他,也不怕他。你若要走,三日之內就走。過了三日,你恐怕就見不到趙無恤了。”
“你要放我走?!”她今晚說了那麽多話,最令我吃驚的卻是這一句,“為什麽?你如果對我的過去了如指掌,那你現在就應該殺了我。”我握緊了手中的銀釵。
“我對你幹的那些事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我壓根就沒想過要留你的命。隻是,這三天的時間是我答應了別人的。三日之後,我會在園裏種上一株你喜歡的木槿花,你若不走,就隻當便宜了我,平白添了一堆花肥。”五音言畢,不等我再開口,就伸手扯下了垂在木梁上的一根紅繩。不一會兒,兩個人高馬大的婢女從房門外走了進來。
“送阿拾姑娘回乾卦!”五音下令道。
“諾——”二人領命,旋即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
我朝五音頷首一禮,徑自穿過兩個婢子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