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情花惡果(一)
我站在他背後,聽著他夢囈般的聲音,心裏百味陳雜。
這個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無情,他的冷漠,也許隻是為了保護自己。
我赤著腳走下了台階,並肩站在他身旁:“紅雲兒,月亮隻屬於黑夜,我不懼怕黑暗,但我也不願意在謊言和欺瞞裏活著。”
無恤轉過頭,出神地看著我:“不,待你看清我,你會迫不及待地逃離我。”
“告訴我,你還做過什麽?”我不想猜忌他,但當我問出這句話時,腦中頃刻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那些積壓了許久的疑惑嘶叫著在我腦中盤旋不去。
我感覺到了恐懼,當他對著我輕啟雙唇時,我的手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不,今晚先不要說!我們……都必須先冷靜下來。”
“你不敢聽了?”無恤苦笑一聲,捏住了我的手。
是,我怯懦了,退縮了,我渴望真相,又懼怕真相。我怕我心中的疑惑會成真,我怕我再一次背棄自己的諾言。
“我去看看四兒。”我把手從無恤的掌心裏抽了出來,轉身拎起裙擺衝下了台階。
我是個逃兵,一直都是。
“四兒,四兒——於安開門!”我站在廂房門前,用力地拍著門板。
“阿拾,你怎麽起來了?天還黑著呢!”過了許久,四兒披著於安的長袍打開了門。
淩亂的發髻,嫣紅的麵頰,緊緊抓住衣領的手指,裸露在長袍下的小腿,我看著眼前的四兒忽然呆愣了。她身後的房間裏亮著燈,很溫暖,溫暖的空氣裏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特殊的氣息。
我的臉一下漲紅了,我訥訥地往後退了兩步。
“阿拾,發生什麽事了?”於安從四兒身後閃了出來,他披散著頭發,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素色寢衣。
我可以猜得到今天晚上在這個房間裏發生了什麽。我看著他們兩個,我想要笑,我想要替四兒開心,可我動了動嘴角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我和無恤的房間裏還躺著由僮的屍體,我和我愛的人之間還隔著無數說不出口的秘密。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糟透了,在他們的幸福麵前,我是這樣的狼狽不堪。
“你到底怎麽了?你怎麽沒穿鞋,趙先生呢?”四兒折回房間穿上了自己的單衣,又飛快地奔出來把手足無措的我拉進了屋子,“現在天還黑著,你怎麽這會兒就起來了?可是和趙無恤吵架了?是不是我昨晚上喝酒的時候提起將軍,叫他不高興了?”四兒一臉擔心地按著我在屋子中央的小幾旁坐了下來。
“阿拾,發生什麽事了?你臉色不太好,可是哪裏不舒服?無恤他還醉著酒嗎?”於安關切地給我遞來了一杯清水。
“不,他醒著。我們……”我抓著四兒的手,隻想撲進她懷裏大哭一場,可看著她和於安的臉,我卻突然不能動彈了。一樣的人,一樣的房間,可過了這一夜,我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像是一個拘謹的客人坐在主人的房間裏,我像是一個外來者冒失地闖進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我鬆開四兒的手,轉而用力地握住了案幾上的竹節杯:“對不起,天沒亮就吵醒了你們了。”
“說什麽傻話呢!”四兒跪起身子爬到我身邊,雙手一張緊緊地抱住了我,“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不過你知道的,無論發生什麽,我總是幫你的。”
四兒的手一下一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我把臉埋在她溫暖的懷抱裏,眼睛一陣陣地發酸:“四兒,由僮死了,無恤殺了他……”
“你說什麽?趙無恤殺了由大哥!為什麽!”四兒落在我頭發上的手一下僵住了,“這不可能!由大哥在秦國,我們在魯國,這中間隔著好幾千裏路呢?”四兒握著我的手臂硬生生把我從她懷裏拽了出來,“你這人是不是喝醉酒又睡糊塗了?”
我看著四兒一臉錯愕的樣子,懊喪地搖了搖頭:“我也希望自己隻是喝醉酒做了一場噩夢,可由僮的屍首現在就躺在我房間的地上。他進屋行刺無恤,無恤殺了他。”
“無恤受傷了嗎?你呢,你有沒有受傷?”於安發現了我胸前的一抹血跡緊張地蹲了下來。
“我沒事,無恤身上沾了很多血,但我猜那上麵沒有他的血。”
聞言於安長舒了一口氣,起身穿上了自己的外袍:“四兒,照顧好阿拾,我先去看看無恤!”他按了按四兒的肩膀,拎著長劍飛快地竄出了房間。
“阿拾,我不明白,由大哥這些年一直跟著將軍守在秦國。他和趙無恤認識嗎?他們之間有仇怨嗎?”四兒扶著我的肩膀,哽咽道。
“他們……四兒,有件事我沒同你說過,就連將軍那裏,我也一直瞞著。”
“什麽事?可是和由大哥有關?”
“嗯。那年,你隨家宰回平陽探親,雍城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時候,太子鞝還活著,他在自己的壽宴上遇上了刺客……”
由僮的死喚起了我心中塵封已久的記憶。那一年是我在將軍府生活的最後一年,那一年伍封離開了我,無恤走進了我的生活。我用指甲輕輕地摳著竹節杯上的一處突起,把自己當年在教坊之外如何遇見獸麵人,如何設計陷害瑤女,如何助伍封洗脫嫌疑,以及後來如何知曉由僮心事的經過都細細地同四兒講了一遍。
四兒起初還因為由僮的死難過傷心,但聽到後來,她已經被事情背後的曲折過程驚呆了。
“你是說,趙無恤就是那個獸麵人,由大哥知道了以後要殺了他替瑤女報仇?”
“嗯,由僮當年在瑤女墳前起誓,說要手刃獸麵人替她報仇,再了斷自己向將軍賠罪。其實,我曾經在費邑街頭看見過他一次,那時他戴著鬥笠,我以為自己認錯了人。我根本沒料到他會查到無恤的身份,更沒料到將軍和趙氏的聯姻會出現變數。”
“由大哥可能早就知道獸麵人是誰了,但礙著趙先生是趙氏的人,將軍又要與趙氏結姻親才一直忍著。如今,婚事吹了,他就存了求死的心追到魯國來了。”
“可如果無恤沒有殺了他,我可以勸他回秦國去。事情過了那麽久,將軍不會要他死的。”
“傻阿拾,將軍也許會原諒他,但是我想……也許一開始,不能原諒他的就隻有他自己吧!”四兒長出了一口氣,感歎道,“不過我還真沒想到,瑤女喜歡的人居然會是趙先生……阿拾,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獸麵人就是趙先生的?”
“我們在智府的那幾日。我知道智瑤不是獸麵人後,就開始懷疑無恤當初是故意用白檀香引我誤會了智瑤。”趙氏和智氏是死敵。當年,無恤計劃刺殺太子鞝嫁禍公子利,是想引起秦國內亂阻止秦軍攻晉。他的計劃成功了自然是好,萬一失敗,他也早做好了要把秦人的仇恨嫁禍給智氏的準備。在秦國公室因刺殺一事排斥智氏時,趙氏就可借機和公子利達成盟約。雍城一戰,秦國又欠了趙氏一個人情。當年無恤的計劃雖然被我破壞,但在最後關頭他卻利用了一枝白檀香,贏得了更大的勝利。我送桃花釀是為從他口中套話,結果自己卻反被他利用。現在想想,原來我們的初識就充滿了算計和謊言。
“阿拾,那你現在是在責怪趙無恤當初要殺你嗎?”四兒的聲音把我從過去的回憶中拽了出來,我捏著她的手低下了頭:“不,那時候我們是敵人。為了製止秦晉吳三國大戰,他隻是做了他該做的。”
“那你是責怪他殺了由大哥?你更希望是由大哥殺了他?”
“不,當然不是。我隻是覺得他至少應該再給由僮一次機會,他至少該對瑤女之死心存愧疚……四兒,他不該是這樣的,雖然他把自己善良的一麵藏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是個講情義的人,就像他對阿魚,對他手下的每一個人。我們從臨淄城一路逃到魯國,他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犧牲。可今晚他說的那些話,他殺由僮時的神情,讓我覺得自己幾乎要不認識他了。”
四兒搖著我的肩膀強迫我把頭抬了起來:“阿拾,我實在不明白你在想什麽。難道,你更願意趙無恤現在還喜歡著瑤女,惦記著瑤女?”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四兒的話把我逼到了一個死角,我腦中一片混亂,一時間竟找不到有什麽話可以回答她。
今晚的四兒鎮靜得讓我有些吃驚,她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杏眼少了幾分波光流轉的天真,卻多了幾分沉著和深透。我轉頭看了一眼淩亂的床鋪,又沉下心思細細地打量起她來。一夜之間,她好像變了一個人。難道,這就是女孩和女人的差別?
“阿拾,也許我不像你懂得那麽多,可我知道趙無恤他喜歡的人隻有你一個。你前幾日不在,他臉上幾乎見不到笑容。別說魚婦,就連我和阿魚都不敢同他說話。可你回來後,他整個人就像化了一層冰。還有他看著你的樣子……”四兒嘴角微微一抽,低垂的眼瞼斂去了她眸中的光芒,“如果有一天,於安也能這樣看著我,我便是死也甘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