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魯都曲阜(二)
我連忙抬頭望去,隻見一個賣蔬果的小攤前蹲著一抹淡藍色的身影。四兒和往常一樣梳著可愛的總角,兩手各捧著一隻匏瓜來回掂量著。
從八歲到十五歲,她挑瓜的習慣似乎從來沒有變過。
我慢慢地走到四兒身邊蹲了下來,伸手抓過她左手上的匏瓜,歎氣道:“今晚又吃匏瓜啊——你們庖廚怎麽老做這個?讓大頭師傅換一個吧!”
幼時隨四兒出府買菜,這是我最愛抱怨的一句話。
四兒右手上的匏瓜咕咚一聲滾落在地,摔成了兩半。她轉頭看向我,還未開口一雙杏眼裏就全是淚水。
“哎,我算是悟出來了。你每次見到我,不管怎麽樣總是要哭的。”我一手摟過四兒,一手從束腰裏取出一枚幣子丟給了賣瓜的小販。
“好了,你別以為你哭,我就不罵你了啊!我可是攢了一肚子罵人話才來找你的。”我半抱著四兒站了起來。這丫頭越長大,性子就越軟。這兩年,眼淚也越發多了。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阿拾,你罵我吧!”四兒拿手一抹眼淚把頭抬了起來。
“死丫頭,別搶我要說的話!你是腦子泡水了嗎?投河!這哪裏想出來的鬼念頭?你要是投河死了,我活著回來了,我去哪裏找你?陪你去死嗎!”我毫不客氣地往四兒身上猛拍了幾掌。
四兒怔怔地看著我,我越罵越生氣,她兩手一張抱著我不停地抽泣。
“好了,不哭了。這回的事,晚上我再同你細說。到時候,換你來罵我。”我輕輕地拍著四兒的肩膀,從懷裏抽出一條絲帕塞到了她手上,“擦擦吧,大家可都在瞧著咱們呢!”
“姑娘,你們到啦!”街道的另一頭,劍士首拎著一籃葵菜朝我們跑了過來。
“剛到呢!你家主人和阿魚都在家裏,你回去告訴他們一聲,就說我已經見到四姑娘了,再逛一會兒就回去。”
“諾!”劍士首一點頭,彎腰拾起了四兒腳邊一隻裝著紅尾大公雞的竹籠。
“魚婦,挑兩個瓜給阿首帶回去吧!”
“嗯。”魚婦連忙蹲下身子從攤子上撿了兩隻匏瓜放在劍士首懷裏。
“別買瓜了,你不是吃厭了嗎?”四兒拿帕子擦著眼淚,小聲道。
“吃了那麽多年,都習慣了。吃不到啊,想得慌。”我哈哈一笑,捏了一把四兒紅撲撲的臉蛋,挽著她朝市集南麵走去。
曲阜的市集雖小,但各類店鋪俱全。我在製衣坊裏替自己和無恤各買了兩套合身的儒服,路過玉石鋪的時候又給魚婦買了一根琇瑩打磨而成的發笄和一對耳玦。
“貴女,奴是賤民,不能戴玉笄的,你快把東西收回去吧!”回家的路上,魚婦一直在我耳邊央求著要我把送她的東西收回來。
“不行,說了要替阿魚送你一份納彩禮,我怎麽能食言呢?”
“可這是玉笄啊!奴不能逾禮的。”魚婦停下腳步死活要把手裏的發笄和耳玦都塞還給我。
“你先留著吧!現在你是戴不得,但我看無恤挺喜歡阿魚的,指不定過兩年你就能戴了。而且這琇瑩玉色黃偏白也不是什麽上品,你若再推辭,我隻當你是看不上我送的東西了!”我看著魚婦故意板起了臉。
魚婦見我麵色有變,立馬呆住不動了。四兒趁機取過她手裏的東西塞進了她懷裏:“這也是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就別推辭了。等你和我們回了晉國,好東西還多得是呢!”
我看了魚婦一眼微笑著繼續往前走,四兒跟上來湊到我身邊小聲問道:“你什麽時候行的笄禮?為什麽隻戴了一根未上漆的木笄?”
“半個月前,齊國的國君和君夫人替我辦的及笄禮。可惜那時候你不在,觀禮的人堂上堂下總有兩三百人,別提多熱鬧了。”我摸著發間鸞鳥銜雲式樣的木笄,微笑道,“這木笄是無恤親手製的,可不比什麽黃金笄、明玉笄更好?”
“齊侯還會給你辦笄禮?可於安明明說,你是被人抓進宮去的啊?你可不要編謊話騙我!”四兒皺眉死死地盯著我。
“哎,你現在有了於安哥哥就隻信他,不信我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我癟著嘴巴哀怨地瞥了四兒一眼,轉頭對魚婦道:“魚婦,等我們回了晉國你可要記得提醒我,四兒姑娘的及笄禮入秋之前一定得辦了,歲末之前成婚禮也得辦妥當,明年這時候還得辦個娃娃的滿月禮。哎呀呀,可要忙死我了。”
“諾,記下了!”魚婦應了我的話,轉頭對四兒笑道:“四兒姑娘原來已經定親啦?那可要恭喜姑娘了。”
“哪個說要成婚?哪個說要生娃娃了?你再這樣取笑我,我可不理你了。”四兒紅著一張臉,猛捶了我一計,拎起裙擺就跑。
“好四兒,你要是不生娃娃,那誰來喊我阿娘啊?”我笑著追了上去。
“你自己生去!”四兒回頭衝我喊了一聲。
正在四兒轉頭之時,路旁的巷弄裏突然衝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
小丫頭埋著腦袋不看路,偏偏跑得又快,結果一下子就撞上了四兒。
四兒倒還好,往後踉蹌了幾步就站住了。小丫頭身子輕卻是往後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骨碌碌灑了一地的錢幣。
“小姑娘,你沒事吧?”我跑上去把小丫頭扶了起來,四兒和魚婦也趕忙把地上的錢幣拾了拾還給了她。
“謝謝。”小丫頭接過錢幣數了數,大鬆了一口氣。
“哎呀,你的手蹭破流血了。”四兒抓過小丫頭的手驚叫道。
小丫頭低著頭猛地把手抽回來往背後一縮:“奴沒事。”說完匆匆行了一禮轉身就跑。
“你先別走!”我反手擒住她的手臂一下把她拉到身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叫什麽名字?”
“五月陽。”小姑娘看著我瑟瑟縮縮地回道。
“阿拾,怎麽了?”四兒狐疑道。
“五月陽,你是從甘淵來的嗎?你阿婆是羲和族的人?”我翻過小姑娘的手,她的手背上有許多暗紅色的彎彎扭扭的波浪狀紋路。漁村的老阿婆說,這是太陽的印記,羲和族裏每隔幾年總會有女孩一生下來手背上就帶著這樣的紋路。
“貴女怎麽知道的?”小姑娘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貴女,我不認識你。你快放我走吧,我家主人還等著我去請巫醫救人呢!”
我拉著五月陽的手在她身前蹲了下來:“五月陽,我叫阿拾,是你阿婆托我來找你的。你帶我去見你家主人,我給你贖身,送你回家可好?”
“是阿婆讓你來的!”五月陽看著我,單薄瘦小的身子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她腳步一點點地往後挪,那害怕恐懼的眼神仿佛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你怎麽了?”她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一個被母親賣身為奴的女孩在聽到家人的消息後,為什麽會怕成這樣?我心下生疑,拉著她的手不由緊了緊。
五月陽沒有回答我,突然低下頭一口咬在了我手腕上。我吃痛縮手,她趁機撒腿就跑。
“這是哪裏來的瘋孩子,你給我站住!”四兒驚喝一聲提起裙擺就追了上去。
四兒穿著襦裙繡鞋跑不快,五月陽卻是小巧靈活,幾個躲閃就在人群中消失了蹤影。
“貴女,你沒事吧?”魚婦湊在我身邊緊張問道。
“我沒事。去把四兒叫回來吧!”我低頭看著手腕上滲出血絲的齒痕,心道,這丫頭咬得可真夠狠的,看來她是真心不願回甘淵。
四兒一臉懊喪的被魚婦拉了回來,她一邊叨叨咕咕地罵著五月陽,一邊從懷裏掏出一條帛帕小心翼翼地綁在我傷口上:“這孩子跟你有深仇大恨嗎?下嘴這麽重。”
“不知道,我隻是受了她祖母的囑托要送她回家。”
“又多事。”四兒責怪地看了我一眼,抬著我的手腕道,“這附近有家賣草藥的店鋪,我們得趕緊去買點止血的草藥。咬在這麽顯眼的地方,萬一留疤就麻煩了。還有啊,我看那小孩的手生得也挺古怪,是不是還得買點解毒的藥啊?”
“沒那麽嚴重,你別瞎操心了。”我笑著把手收了回來。
“貴女還是小心點好,我以前在村裏聽老人們說,住在甘淵的羲和族會使一些古怪的巫術,他們平日祭神用的還是人牲(1)。”
“用人牲祭神?”四兒臉色一變。
我連忙開口打斷了魚婦的話:“甘淵我之前去過,那裏的人都挺和善的,沒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四兒,你說的藥鋪在哪裏?我們買點藥帶回去也好。”
“在那邊,走半刻鍾就到了。”四兒本想再問魚婦點什麽,但見我說要買藥便轉身朝市集東南角上指了指。
生了病,先找巫師,再找醫師是幾百年來人們奉行的準則,但自從神醫扁鵲之名享譽天下後,各國的醫師也漸漸多了起來。四兒所說的藥鋪就開在市集東南麵的一條巷弄裏,黃土夯實的矮牆讓人站在院外一踮腳就能清楚地瞧見院內空地上晾曬著的一堆堆草藥。
四兒上前敲了敲木門上的銅環,屋裏有人應了一聲卻遲遲沒來開門。我試探地伸手一推,兩扇蛀了蟲的鬆木門板“吱呀”一聲便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