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治國治家(二)
“除了兩位外客,老朽隻見過三個。現在福薄的人多啊,今月道上已經死了二十一人了。”
“店家,費邑匪盜猖獗,你們邑宰不管嗎?”我好奇道。
“管不了啊!”店家歎了一聲氣,轉頭看著冷冷清清的市集道,“隻怕再過幾月就再沒有人願意來我們費邑做買賣了。兩位外客回程前還是先到城北雇幾個遊俠兒沿途護衛吧!”
“謝店家提醒。”無恤朝店家施了一禮拖著我走出了店鋪。
“我還沒問清楚呢?”
“問了又能怎麽樣?難道你還要留下來替那邑宰除盜不成?”店鋪外豔陽高照,無恤稍稍扯開衣領,邁步朝市集右側走去,“據我所知,季孫氏自邑宰公山不狃作亂後,就把費邑的守城兵馬減掉了大半。此地的邑宰沒了調兵出兵的權力,你叫費人如何剿匪?”
“邑宰沒有權力調兵,那季孫氏為何也不管?”
“治國治家之難,遠超你的想象。季孫氏如今掌管魯國朝政,哪裏有空閑理會這道上的零星匪盜。”
“自己沒時間管,手下人又不可信,果然應了師父那句話,手裏的權力越大,可信賴的人就越少。”
“太史還同你說過這樣的話?”
“紅雲兒,你不怕你將來和這季孫氏一樣,身邊再無一個可信之人?”
“怕,為什麽不怕。可正如你昨天所說,趙氏百年立家不易,卿父諸子之中若有才能勝過我的,我自然不會去爭這份苦差。一百年前,晉國望族有二十多家,如今隻剩下了四家,智瑤繼任上卿之位後,也不知還能剩下幾家。趙家祖上遭遇過好幾次滅頂之災,如今我隻想替先祖把這份基業守下去。”
無恤說話間表情愈發凝重,我忙換上笑臉揮手道:“好了,好了,不聊這個了。前麵就是車馬行了吧?走,咱們去挑輛最寬敞最舒服的。”
“你在那邊的樹下等我,這麽熱的天,車馬行裏一定臭得很。”
“沒事,一起去吧。”我剛說完,街道的左側駛過一輛馬車,那拉車的馬兒在經過我們身前時,居然一噴鼻息在大路中間拉了一大堆冒著熱氣的馬糞。
我和無恤有片刻的沉默,然後兩人捂著鼻子相視大笑。
“委屈你了,夫郎!小婦人在樹下等你,夫郎快去快回。”我笑著衝無恤禮了禮,抬頭戲謔道。
無恤仰頭苦笑一聲,捂著鼻子朝車馬行跑去。
如今已是六月末,魯地的天氣熱得發了狂。道旁的大樹上,枝條沒精打采地垂著,藏在樹葉中的知了全然不顧路人煩躁的心緒,吱吱地叫個不停。
我在樹下站了不到半刻鍾就覺得背上汗津津的,嘴巴裏幹得像是一張口就能噴出一團煙來。大樹底下,除了我之外還坐著幾個替人趕車的車夫,他們一邊拿著竹笠扇著風,一邊激動地吹噓著各自在匪盜手中死裏逃生的經曆。有人說自己遇見了兩個劫道的匪人,另一個就說自己遇見了十個,剩下的一個就非說自己遇見了一百個。不管是貴族還是庶人,男人們湊在一起,總免不了要吹吹牛。
不過他們的話倒讓我想起了盜蹠。盜蹠是魯人,不知道這些橫行費邑的盜匪和他有沒有關係。我心裏正琢磨著,一個車夫突然拍了拍屁股從地上站了起來:“哎,不說了,說得老子口都渴了。你們誰有錢?去給大哥買碗漿水解解暑吧!”
漿水?聽到這兩個字,我嘴巴裏立馬生出了口津。
“老梅熬湯,老梅熬湯——”這時,街道的一頭恰好出現了一個推著小車賣梅湯的小販。
想到陳年的烏梅子那酸溜溜的味道,我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抿了抿嘴唇從腰帶裏摸出一枚幣子朝小販走去。
正午的太陽白晃晃的,黃泥夯實的街道在經曆了長久的暴曬後積聚了一股炙熱的火氣。那火氣在我邁出樹蔭的一瞬間就透過腳板直竄上了頭頂,我眼前一黑,堪堪隻走出五步就猛地打了一個踉蹌。
頭好暈……莫不是中了暑氣吧?
我心中暗叫不妙,連忙捂著腦袋退到樹蔭裏慢慢蹲了下來。
這時,街道右邊的巷子裏突然走出來一個頭戴鬥笠的褐衣男子:“小哥,給我來一碗梅湯。”
男子久違的熟悉的聲音遠遠地飄進我的耳朵。我心頭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邁步朝買梅湯的男子走去。
“阿拾,你去哪?”無恤從我身後跑了上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渴了,想買碗梅湯喝。你雇到車子了?”我和無恤說著話,眼睛再次瞟向那賣湯水的小車。但戴鬥笠的男人已經不見了。
“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外麵日頭毒,你先上車等著我,我去替你灌一筒回來。”無恤說著朝左側吹了一聲口哨,隨即有車夫駕著一輛雙騎紅頂蒙輕紗的馬車駛了過來。
無恤扶著我上了馬車,自己從車裏取了一隻竹筒飛快地朝小販跑了過去。
將軍府的書房裏常有魯國來的密報,這費邑既然是季孫氏的封地,秦人在這裏設暗樁也不無可能。隻不過,秦國和魯國,一個在西一個在東,他不可能會來這裏吧?
我忍著暈眩的感覺撩起輕紗往外打量了一圈。正午的街道上隻有零星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在他們中並沒有我熟識的身影。
無恤買好了梅湯後很快鑽進了馬車。車夫得了令一甩長鞭,拉車的馬兒長嘶一聲朝著費邑西邊的城門飛馳而去。
“你剛剛買梅湯的時候,可碰見什麽人?”我接過無恤遞來的竹筒猛灌了幾口。
“沒有啊,你看見無邪了?”無恤擦了擦我額際的汗,柔聲問道。
“沒有。紅雲兒,我好像中了暑氣……”我把竹筒遞給無恤,枕著他的腿半躺了下來。
“睡一會兒吧,到了下一個驛站我叫你。”無恤撥開我被汗水粘在頸邊的頭發,輕輕地用袖子替我扇著風。
“嗯。”
接下來的幾日,我們白日趕路,夜晚便在沿途的驛站中休息,五日之後終於到達了曲阜。
當年,周成王封周公於魯,地方七百裏,革車千乘,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魯國是除周王室之外,唯一可以演奏天子之樂的國家。而魯都曲阜的建造,據說也是仿製了周王室舊都鎬京的布局。中正、對稱,這座與周王室緊密相關的城池,自有一股浩然正氣。
“紅雲兒,待會兒到了住所,你差人替我去買幾套男子的衣袍吧!”我透過輕紗望著車外的街道,最近幾日在魯國的境遇實在讓我有些懊惱。
“怎麽,被憋壞了?”無恤靠在我身後,撩起輕紗笑著把腦袋往外探了出去。
“快回來,小心被人瞧見!”我一扯無恤的衣袖,猛地把他拉了進來,“你一個男子坐在女子的車裏還東張西望,我可不想一入曲阜就被人說成是不守禮教的淫婦。”
在魯國,男女之防遠重於中原諸國,前幾日我與無恤在驛站同案而食就惹了不少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如今到了魯都,要是被人瞧見我們男女同車,惹幾句罵是一定的,說不定還會招來幾顆石子。
“早知道在費邑的時候就該買幾件男子的衣袍備著。都是你,非要我穿女裝,憋屈死了。”我氣呼呼地瞪了無恤一眼。
“你不怪魯人迂腐,怎麽怪起我來了。”無恤笑著湊到我耳邊,“你說,孔丘要是知道晉人叫一個女子做了祭祀的‘屍’,他會不會罵晉人要亡了天下?”
“你這話倒提醒了我。一直沒聽說孔夫子收過女弟子,那明天我們去孔府拜訪,你給我也粘個大胡子好了!”
“明日拜訪孔丘?”無恤笑著扳過我的臉,上下打量了一番,戲謔道,“小兄弟,敢問你明日拜訪孔大夫有何人於你為介啊?”
“為介?”
“孔丘重禮,但凡晚輩拜訪長輩、後輩拜訪尊者都需有人從中牽線引薦。你不遞拜帖,無人為介,難道要直接衝去孔府嗎?”
“這個……”孔丘重禮,如果我第一次登門拜訪便失了禮數,那如何對得起夫子生前對我的教誨?“紅雲兒,你當年不是同孔門子路比過劍嘛,要不,你找他替我們引薦孔大夫?”
“你忘啦,子路如今在衛國蒲城任邑宰。”
“那我們找誰?”我端著下巴在心裏搜尋著合適的人選,突然一個頭戴金冠,手裏抓著大把金算籌的男人出現在了我腦中,“對了,我們可以去找端木賜!”
“端木賜?”無恤失笑道,“這些年,儒門端木賜確實聲名遠播,隻是你認識他,他可未必認識你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說起來,我與這端木賜還頗有些交情。”我洋洋得意地衝無恤抬了抬下巴,當年我們在雪夜偶遇端木賜的事,他至今還被蒙在鼓裏。
“什麽交情?”無恤一臉狐疑。
“我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