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東臨甘淵(三)
“笑什麽笑,壞人!”我捂著臉從海水裏坐了起來,頭發上、臉上沾滿了黃褐色的海沙。
“怎麽了?惱了?”無恤在我背後笑問。
我不去理他,自顧自地氣呼呼地捧了一把海水去洗臉上的海沙。
“我有東西要送你,你若是不轉頭,我可就要把它扔了。”無恤在我身後笑道。
“誰要你的東西。”我起身往大海深處又走了幾步。
“那我可扔了?”
“扔遠點。”我解開自己的頭發,把沾了沙子的一邊浸進了海水裏。
“可憐的蠵龜(1),神子說她不要你……”
“什麽!”我聞言猛地回過頭,隻見無恤抱著一隻巨大的赤背蠵龜站在離我不遠處的海水裏。
“蠵龜,真的是蠵龜!”我撩起頭發,踩著水跑到無恤身邊,“你是從哪裏抓到它的?它還活著嗎?”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摸蠵龜紅褐色的甲背。
“小心它伸出腦袋來咬你!”
“這世上原來真有蠵龜,我之前隻在醫塵的醫卷上看過。”我興奮地用指節敲打著蠵龜赤紅色的龜背,對巫士來說,赤色的龜背是可以通神的聖物。
“阿拾,想看看它爬得有多慢嗎?”無恤又露出他狐狸一般的笑容。
“想。”我甫一點頭,那隻可憐的蠵龜就被無恤“嗖”的一下遠遠地扔在了沙灘上。
“天啊,它會被你摔死的——”我大驚失色。
無恤擒住我的手,一把將我拉進了懷裏:“不急,它會很慢很慢地爬回來……”他呢喃著,於浩瀚大海之中俯身吻上了我的唇。
“你們在幹什麽……”不知過了多久,無邪的聲音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
我猛地一把推開無恤,轉頭看見無邪正抱著那隻蠵龜呆呆地站在我們身後。
“你什麽時候來的?”我滿臉發燙,尷尬地將貼在兩頰的頭發別到了耳後。
無邪看著我卻不說話。我膽怯了,隻能向身旁的無恤投去求救的目光。
無恤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將渾身濕淋淋的我從海水裏半抱了起來。
“狼崽,你來得正好。昨日答應了要請你吃烤貝,現在和我一道去撿些幹柴生堆火吧!”
無邪沒有理會他,咄咄逼人的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現在我該對他說什麽呢?我愣愣地看著無邪,腦子裏一片混亂。
三個人之間的氣氛因為沉默而愈加難堪,無恤見狀在我背後輕輕推了一把:“你還傻愣著做什麽,不怕著涼啊!快,去問宿家的阿婆借一套舊衣,身上這套濕衣服一會兒拿出來我替你烤幹!”
“哦,好,馬上就去。”我回過神來應了一聲,拉起裙擺飛快地朝漁村跑去。
宿家的阿婆見我渾身濕答答的,連忙回屋給我找來了一件幹淨的粗麻布衣:“女客真貪涼,怎麽這麽早就下海了?來,趕緊換身幹淨的衣服。”
“謝謝阿婆。”我合上房門脫下身上的濕衣服,接過幹布胡亂擦了擦身子,“阿婆,剛才我在灘上看見蠵龜了,阿爺平日出海打漁那麽辛苦,你們怎麽不捉一頭蠵龜賣去大城?”
“蠵龜?女客說的是赤殼龜吧?”阿婆笑著抖開手裏的布衣披在我身上。
“嗯,這蠵龜的血可解刀劍之毒,龜殼做的發簪若是成色好,在臨淄城至少也可賣兩金。”
阿婆一聽連忙擺手:“捉不得,更殺不得的。赤殼龜是我們海裏的神物,我們世世代代出海都要靠它的庇佑才能避風避浪。神龜一年隻在這個時節上岸產子,女客這幾日要是在沙子裏找見龜蛋,千萬要埋回去。”
“阿婆放心,記下了。”我係好腰上的束帶朝老阿婆彎腰一禮就抓起濕衣跑了出去。
等我重新回到海灘時,無恤已經在沙灘上生了一團篝火,那隻長著棕紅色外殼的蠵龜還在不遠處的沙灘上努力地刨著坑。
“無邪呢?”我把濕衣服遞給無恤,左右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無邪。
“他突然說想喝酒,我就把匕首給了他,讓他去漁村裏轉轉,看有沒有人願意和他換酒。”無恤在篝火旁用幾根樹枝搭了一個晾衣架,把我換下來的濕衣服攤開掛了上去,“阿拾,無邪雖說自小和狼群一起長大,可他畢竟是個男人,你一直把他留在身邊,總會有不便的時候。這幾年,你老想著要把四丫頭嫁出去,你就沒想過也替無邪尋門親?”
“這個我還沒想過,不過他以後若真有了喜歡的姑娘,我自然也會替他張羅。”我抱著膝蓋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大海的另一頭,新生的朝陽已經褪去了它深紅色的外衣,白色耀眼的光芒讓人無法睜開眼睛直視它。
“你現在說得倒輕巧,隻怕你到時候舍不得。趁狼崽現在還沒回來,你最好先想想待會兒要怎麽同他解釋剛剛的事吧!”無恤輕笑一聲脫下身上的衣服,轉身朝大海走去。
“你去幹嗎?”我叫道。
“狼崽去村裏換酒,我下海去逮幾隻螃蟹,摸幾個貝子烤好了等著他。”無恤沒有轉身,隻朝我揚了揚手裏的衣服,大步衝進了海水裏。
需要解釋嗎?男女之事,盜蹠一定教過他吧……
遠處,無恤已經一頭紮進海浪裏不見了蹤影。我拾了一根小樹枝蹲在閃著點點金光的沙灘上,輕輕地劃撥著腳下的沙粒。
“無邪……娶妻……”我看著自己寫在沙灘上的字,突然陷入了沉思。如果有一日,他娶妻生子離開了我,我會難過嗎?會不舍嗎?在過去的日子裏,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過伍封和伯嬴的婚禮,想象過無恤成為趙氏世子後妻妾成群的後院,可我從來沒有想象過無邪的婚禮,無邪的女人,無邪的孩子……因為在我心底早已認定,他永遠不會離開我。
“隻要你不死,到哪裏我都陪你去。”這是他許給我的誓言,他是我最純真的孩子,我相信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伍封已經舍棄了我,無恤也注定不會屬於我一個人,隻有無邪,隻有他是我一個人的。他的肩上沒有家族的使命,他的心裏沒有對權力的欲望,如果這一世真的會有一個人陪我千山萬水,風雨無阻地走一路。那麽,那個人一定會是他。
這就是我拒絕他長大的理由嗎?這就是我心底真正的理由嗎?
我用樹枝劃去了沙灘上無邪的名字,怔怔地站了起來。
因為我害怕孤獨,害怕被拋棄,才會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抗拒他的成長。因為我羨慕他的單純,貪戀和他在一起時的輕鬆,才寧可讓他一輩子隻做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拒絕了無恤的建議,哄騙了無邪的感情,是因為我知道隻有這樣,我才永遠會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才不會離開我。
可是,為什麽我會如此自私,為什麽我從沒想過給他自己選擇的權力?
我站在無邊無際的大海前,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醜陋的內心。
“阿拾?”
我轉過頭,披散著粟色卷發的無邪正抱著兩隻酒壇站在我身後。
“你怎麽了?你在難過?”他眉頭一蹙放下兩隻壇子,幾步走了上來。
我看著眼前的人,羞愧、悲傷,猶如潮水一般從心頭席卷而過。
“我不問了,你別難過了。”無邪摩挲著我的臉頰,低頭漾起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你看,我現在沒有不開心,你也不要不開心啊!”
“無邪,對不起……”我把他的手抓在手裏,強忍下心中洶湧的情緒,認真道,“無邪,從今天起,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隻要是你想知道的,隻要我懂,我一定都告訴你。”
無邪先是一愣,而後笑著一揮手:“我不想知道什麽。喝酒,我們喝酒吧!我拿趙無恤的匕首換了兩壇海蛇酒。”無邪指了指地上的兩隻黑陶壇子,又彎腰拾起了一枚倒扣在沙灘上的蚌殼,“就拿它做酒杯好不好?剛剛來的時候瞧見那邊還有兩個更大點的,我去拿來。”說著他拔腿就往海灘北麵跑。
“無邪,你聽我說!”我追上去一把拖住了他的手。
“不要說——”無邪突然掙脫了我的手一把捂住了耳朵,“我不想聽,我現在什麽都不想聽。”
“你前幾日有那麽多問題,現在我想要告訴你了,你為什麽又不願意聽了呢?”我伸手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了下來。
無邪不說話,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輕歎了一聲,道:“你剛剛看到的不是什麽壞事,男女之間互相喜歡就會想要那樣親近。將來,你如果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姑娘,你也會想要親近她。剛剛,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當年在雍城,雖說是我買了你,救了你,可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周遊列國找人比劍,也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姑娘成親,你不一定要一輩子陪著我,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我了?”無邪看著我,兩瓣嘴唇不住地顫抖。
我連忙搖頭:“不,我沒有不要你。我隻是……隻是不想,也不能再這樣自私地霸占著你。四兒說得對,我不是你的阿娘,就算我是你阿娘,你哪裏見過和娘親過一輩子的兒子?現在的你也許還不懂我的意思,以後我再多教你一些事情,慢慢地你就懂了。”我抬手摸著無邪額間的碎發,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我懂,我早就懂了。”無邪突然大叫一聲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說了我喜歡你,我說了我不喜歡趙無恤,我說了那麽多遍,是你不懂,不是我!”
“無邪,你的喜歡和我說的不一樣。”
“一樣!就是一樣的!”無邪漲紅著臉,雙手一收猛地把我扯到了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