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竹書謠> 第221章 東臨甘淵(一)

第221章 東臨甘淵(一)

  我們拜別了裏宰出了小院,看著黑暗中那扇亮著橘黃色燈光的小窗,我在心中不由尋思,這樣的見識,這樣的氣度,便是孔門子弟嗎?那“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孔夫子又會是怎樣一個人?


  我們離開了村子,沿著田泥堆出來的小道繼續往東麵走去。小道兩邊是灑滿銀色月光的禾田。田間,那些不願入睡的青蛙還在齊聲高唱著專屬於夏夜的歌謠。


  “紅雲兒,你當年遊曆列國,可也見過孔夫子?”


  無恤拎過我背上的行囊,笑道:“孔丘當年在衛時,我在他弟子子路家中見過他一麵。”


  “你認識子路?那你可趁機向那孔夫子求學問政了?”我一聽便來了興致。


  “我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兒,求什麽學?問什麽政?況且,這孔夫子對卿父的言行一向頗有微詞。當年卿父鑄刑鼎,他說晉要亡國;卿父收陽虎為臣,他說趙要亡族。就連後來卿父派董安於修建晉陽城都遭過他的罵。我那時年少氣盛,也不願和他說話,與子路比完劍就走了。”


  “原來,你也有這樣小兒心性的時候。”我輕笑了一聲,看著無恤道,“卿相當年鑄刑鼎是叫黎庶識法,築晉陽城是為了自守,這兩樣我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好。不過,收陽虎這樣的豺狼之輩作家臣,還授予高位,我就真有些不懂了。”


  陽虎其人,原來是魯國季孫氏的家臣。他當年趁新宗主年幼,設計從季孫氏手中奪取了魯國的軍政大權。如今,被魯公和孔夫子視為洪水猛獸的魯國“三桓”,當初都被他一人捏在手心裏。


  後來,他在魯國發動了政變,失敗後轉奔至齊,由於出眾的能力又很快得到了齊景公的賞識。他趁機在齊國朝中拉攏大臣幾次三番慫恿景公攻魯,才叫景公驚覺此人原是個忘恩負義、野心勃勃之徒。於是,下令逮捕他。


  可狡猾的陽虎聽到風聲便逃了,他這一逃就逃到了晉國,逃進了趙家。最後,趙鞅居然還讓這個天下聞名的亂臣賊子作了趙氏的首輔。


  “這有什麽奇怪的,陽虎此人大才,謀略武功樣樣卓絕,雖說品德修為離君子相去甚遠,但也並非不能用。陽虎酒後曾言,他侍主,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奸而弑之。卿父乃強主,自然可以降伏他這隻豺狼。趙家這幾十年來若說有所成就,那其中定也有陽虎之功。”


  “我在你們府裏見過此人一回,陰鬱、凶狠,看那張臉就知道了。卿相怎知他這些年背地裏沒對趙家做過什麽手腳?”


  “陽虎入趙府不久就在暗地裏網羅家臣,侵吞庫金,欲取趙氏而代之。不過卿父當時隻派人給他送了一方書帛,他就俯首了。”無恤轉頭神秘兮兮地看著我。


  “什麽書帛?寫了什麽?”


  “據說,這書帛上記錄了陽虎入府以來暗地裏做的每一件事,見的每一個人,而且還有他侵吞庫金的數額明細。”


  “卿相都知道!那為什麽不殺了他?”


  “卿父連問罪都沒有,陽虎依舊是趙氏首輔。其實,如今的陳恒就像當年的陽虎,他行政治國確有幾分能耐,隻可惜齊侯不是強主,駕馭不了他。駕馭不了,便想除去,無奈連除賊的能力也沒有。比起齊侯,唯唯諾諾的魯公倒還識趣些。”


  “嘖嘖嘖,好你個大逆不道的趙無恤,聽聽你說的話。我怎麽瞧著,你也長了一副亂臣賊子的模樣?”


  “你說我是亂臣賊子?”無恤把包袱往背上一甩,奸笑著朝我伸出了手,“我既然算不得良臣,那就幹脆禍亂一把!”


  “你要幹嘛?”我嚇得大叫,一下躲在了無邪身後:“無邪,幫我——”


  我抓著無邪的衣服驚叫著左躲右閃,要是以前無邪早同我們玩開了,可今天他卻像根木頭一般杵在我身前,全身硬邦邦的。


  “無邪,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我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連忙停了下來。


  “看你還往哪裏跑——”無恤一見我停下來,長手一撈就把我夾在腋下抱了起來。


  “趙無恤,不同你鬧了,快放我下來!”我在無恤腰上猛拍了一計。


  無恤這時也發現了無邪的異樣,他身子一蹲把我放了下來,對無邪道:“狼崽,你怎麽了?”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誰是孔夫子,誰是季孫氏,什麽是刑鼎,什麽是用田賦?”無邪緊蹙著雙眉,一張臉繃得死緊,他似乎正在絞盡腦汁地思考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


  “沒關係的無邪,聽不懂才好啊!聽得懂,你就不是無邪,是壞人了!”我說著斜眼挑釁地看了一眼無恤。


  無恤淡淡一笑,拿手指了指我,張嘴無聲道:“你也是——”


  “趙無恤,你別太得意!”無邪突然轉頭直勾勾地看著無恤,“你懂的多,法子也多,但總有一天你說的事我也會懂,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強!”說完他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無邪,你去哪——”我急忙轉身去追,卻被無恤一把拉住了:“阿拾,你養了他三年了,他早已經不是個孩子。他既然跟著我們,這世上很多事情他總是要知道的。”


  “不,他不需要知道,他這樣就很好!”我扔下一句話就甩開無恤追著無邪跑了。


  這世上的事,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懂的越多就越難幸福。思量、算計、籌謀,這些東西無邪通通都不需要。此時的我假裝沒有聽懂無恤的話,假裝沒有看見無邪深藏的壓抑和痛苦,隻固執地認為無邪依舊是個孩子,一個永遠都會陪在我身邊的孩子……


  之後的幾天,我再也沒有當著無邪的麵和無恤談論任何與政事有關的話題,但無邪卻始終悶悶不樂。有時候三個人一起吃飯,他會舉著食箸愣愣地盯著我和無恤發呆,看樣子像是在努力思考什麽,可等我問他話時,他又把頭撇開不吱聲了。以前,拿一鍋肉羹就能哄開心的孩子,現在卻怎麽哄也不笑了。我苦惱懊喪,隻覺得十日前剛及笄的我,再過十日就要愁成白發蒼蒼的老嫗了。


  離開車隊後的第三日,我們到了沂源城。這裏是沂水的源頭所在,無恤拿錢去渡口雇船,我和無邪坐在河堤上看著腳夫們一袋袋地往商船上運送貨物。


  “無邪,你上次在山上不是說有事要告訴我嗎?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時候欺負四兒了?”無邪呆坐著不說話,我隻好找個由頭與他搭話。


  無邪瞟了我一眼,悶悶道:“嗯,我欺負她了。那個於安幫她說話,我還和他打了一架。四兒後來氣極了就投水尋死了。”


  “什麽?她投水尋死了!”無邪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完卻是大驚失色。


  “她明明會遊水,可就是沉在水裏不肯出來。後來,還是她喜歡的那個男人跳進河裏把她撈出來的。”無邪癟著嘴角看著我,不道歉,也不辯解。一雙眼睛分明在說,我不解釋了,隨你罵吧!反正我就是不懂事,反正我就是沒有趙無恤能幹。


  我看著這樣的他,無奈一聲長歎:“那你後來跟四兒道歉了嗎?”


  無邪低著頭癟著嘴,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你是該好好同她道歉,我這次被人綁走的事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本來就受了驚嚇,你這麽一鬧,她心裏該有多難過。等我們到了魯國,你再同她好好陪個不是。以後說話做事前多想想別人的感受,別隻圖自己一時嘴巴痛快。”


  “嗯。”無邪垂著腦袋應了一聲。


  “那除了這件事,你還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


  “什麽?”


  “我聽說,你和無恤定了一個賭約?”


  “哦,我們就打了個賭,看誰能先找到你。”無邪從地上摸起幾顆小石子放在手心不停地搓揉著。


  “賭注是什麽?”


  “如果他贏了的話,我就由他差使一個月?”


  “那如果你贏了呢?”


  “他滾蛋!”無邪瞥了一眼河堤上那個青色的背影,狠狠地把手裏的石子扔了出去。


  我一聽,撲哧一聲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你的狼脾氣比他趙無恤的還要狠啊!然後呢?你輸了,他要你做什麽了?”


  “他讓我跟四丫頭道歉,跟於安道歉,不能去齊宮找你。如果我要到柳州渡接應你,就必須先去鹿鳴樓找出至少三個陳氏的密探,否則就把我和四兒都送到魯國去。”


  “他讓你去找密探?為什麽?”


  “他說我老待在你身邊,卻不懂人心,不通世事,總有一日會被人利用,變得比四丫頭更加危險。”


  無恤的話像是一根針一下紮到了我的心裏。無邪和四兒是我的軟肋。如果有一天,有人利用他們的純真和善良來對付我,對付無恤,後果的確不堪設想。無恤顯然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讓無邪去鹿鳴樓找陳氏的密探。可如果讓我從現在開始就任由他抹殺掉四兒和無邪的天真,我卻也做不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