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死生契闊(三)
“怎麽辦?”我一張嘴,夾帶著沙礫和雨水的冷風直接灌進了我的嘴巴,“你可看清了——剛剛那些暗衛是怎麽下去的——”我用手捂著嘴,湊到無恤身邊大聲喊道。
“苔蘚上有劍痕,他們每人都有一柄長劍短匕,應該是直接滑下去的。”無恤抱著我的腦袋說完後,借著閃電的亮光朝於安、無邪和阿魚打了個手勢。很快,三組人馬就貼著地麵慢慢地爬到了我們所在的岩石上。
“趙無恤,怎麽辦?這裏背著人不能下。”為了避免齊侯被風吹走,無邪幾乎是半攬半抱著他。
“我們把藤條解下來,搓成一根,等風小一些,再把人一個個放下去。”無恤話音剛落,成百上千塊拳頭大小的碎石突然從山頂傾瀉而下。
“趴下!”無恤大喊一聲直接撲到了我身上。
落石帶著千鈞之勢飛快地從我眼前翻滾而過,我被這可怕的場景驚呆了,整個人趴在地上忍不住得發抖。這時,趴在我身上的無恤突然猛地一震,發出一聲悶哼。
我一轉頭,隻見他右邊的額角鮮血直流。
“你受傷了!”
“小心,別抬頭!”他按著我的腦袋,匍匐著往前爬了一步,用身子將我牢牢地護住。
不斷地有落石打在他身上,那些悶悶的聲響讓我心痛如絞。怎麽會這樣,上天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這天崩地裂的噩夢究竟什麽時候才能醒?
當迅猛的狂風被瓢潑大雨取代後,山上的落石漸漸地少了下來,可就在這時,崖壁底下卻傳來了微弱的口哨聲。
無恤放開我的腦袋,半跪了起來。
於安跟著也跪坐了起來:“怎麽回事?”
“不知道,山下有情況。”無恤解下捆在我腰上的藤條,轉而把它交給了於安,“小舒,你拉著我,我下去看看。”
“好。”於安一點頭把藤條往腰上一纏,“下吧!”
無恤拔出匕首,匍匐下身子,倒著從崖壁上滑了下去。
藤條一下被抽緊,於安往前邁了半步,發出了一聲悶哼。我頭皮驟麻,不假思索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雨之中,於安轉頭看了我一眼,默默道:“別怕,我不會讓他有事的。”
我此刻已分不清楚自己臉上哪裏是雨水,哪裏是淚水,隻能緊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岩壁上傳來擊打聲,於安身子往後一墜把無恤重新拉了上來:“下麵怎麽了?離山下還有多遠?”
“山下來人了。看來,陳遼是打算把整座山都封起來了。”
“什麽?”齊侯聞言一下抬起了頭。
“你的人和他們交上手了?”於安忙問。
“暫時還沒有,現在雨勢大他們好像在山下紮了營,還沒打算要攻上來。”無恤解開自己身上的藤條,大步走到了我身邊。
“他們這是打算等雨停了再要寡人的命呢!”齊侯聽了無恤的話,突然埋頭跪在地上吃吃地笑起來,“逃什麽,還能往哪裏逃?這是天要寡人的命啊!”
“君上,不會的……我們再爬上去,我們從南麵走,我們總能找到路的。”魯姬連爬了幾步跪倒在齊侯身邊。
“哈哈哈……晚了!晚了!”大雨滂沱之中,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齊侯突然直挺挺地跪坐了起來,他指著雷聲翻滾,閃電頻頻的天宇大聲吼道,“天帝——陳氏失命亂常,悖德逆天而危寡君,天帝何以不助寡人,反助亂臣!何以不扶正道,而興奸邪!天帝何以待寡人如此不公——”見他聲聲血淚,悲愴問天,我喉間哽咽,不能自已。
上天或許是因為齊侯的質問發了怒,天空中到處都是炸雷的聲音,一道道閃電互相衝撞著,撕裂了我們頭頂的天幕。
這便是我們的結局了嗎?這裏便是我們的終點了嗎?
“為媯之後,將育於薑,五世其昌,並於上卿;八世之後,莫之於京。”那一副陳氏世世代代信奉的卦辭莫非是真的?因為我此行逆天,天帝才降下種種險阻,種種危難來懲罰我嗎?
一瓢瓢雨水被風吹卷著狠狠地澆在我身上,我的手腳漸漸地發麻,牙齒開始止不住地打顫。我轉頭望向身邊的無恤,他額頭的傷口被雨水衝刷著,鮮血無法凝結一直蜿蜒流到了嘴角,嘴角是紅的,唇卻一片蒼白。
“紅雲兒,幫我做一件事好嗎?”我抬手輕輕地捂住他不斷流血的傷口。
“我沒事,一點小傷。你要我做什麽?”他拿下我的手,在暴雨中對我漾起一個笑容。
我從背後的箭箙裏取出一根羽箭折成兩段,把帶鳥羽的一段鄭重地放在了他手中:“你說過的,要親手替我及笄挽發。我們不等良日吉時,我覺得今日便很好,你替我挽發吧!”
“阿拾……”無恤握著斷箭的手猛地一顫,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烏黑明亮的瞳仁似是瞬間被凝住了。
“紅雲兒,替我挽發吧!我是認真的……”我不管身旁的眾人,隻微笑著看著我心愛的男人。
“啊——”無恤突然仰天大吼了一聲,低頭一把將我拉進了懷裏,“阿拾……我不會讓你死!你信我,我們還有明天,我還藏了明玉笄在薄姑城。不是今天,絕不會是今天。”
“我不要什麽明玉笄,也不要什麽隆重的及笄禮,像我這樣的人,這根斷箭就很配我。雷聲為樂,閃電為燭,斷箭為笄,有心愛之人為我挽發,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紅雲兒,你不是說要執雁送我嗎?我長大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很久……”我看著無恤的眼睛放柔了聲音,“雨停的時候,天亮的時候,不管我們麵對的會是什麽,我都不害怕。死生契闊,與子執手,足矣!”我說完轉身將滿頭濕漉漉的長發交到了無恤手上,“定情許嫁,及笄成人,替我挽發吧!”
“好。”無恤哽咽著撩起我的長發,“今秋的第一隻大雁,我射來送你。”
他以手為篦,笨拙地梳理著我的頭發,當那半根斷箭插入我的發間時,漫天的狂風驟雨、電閃雷鳴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洶湧的心潮突然間歸於了平靜。
那一夜的風雨結束在天明前的一個時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廝殺聲從山下傳來。無恤、無邪、於安幾乎同時一躍而起,以劍為阻從峭壁上滑了下去。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風,剩下的人早已經疲憊不堪。魯姬俯在齊侯膝上泣不成聲,齊侯看著山下的點點火光出神怔愣,陳盤倒是鎮定,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是睡著了。
“姑娘,你就讓我下去吧!下麵現在一個打十個都嫌人手不夠呢,我一沒斷手二沒斷腳,好端端的一個人,主人怎麽能讓我在這裏幹等著呢!”山下廝殺聲此起彼伏,阿魚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提著兩柄彎刀在我麵前走來走去,“姑娘——你倒說句話啊——”
“行了,你去吧!我來看著他。”我擰了一把裙擺上的雨水,雙手往後一撐站了起來,“你去幫無恤,陳世子我來看著!”
“謝姑娘!”阿魚大喜過望,倒轉身子把右手的彎刀往岩縫裏一插,如猿猴攀樹一般左右手交替著從岩壁上蕩了下去。
陳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衛,人人配了一把長弓兩隻箭箙。借地勢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抵十,也未必就完全沒有勝算。隻要陳恒的一千府軍還沒到,我們就有機會再拚上一拚。
我看著山下的火光正思量著可能會出現的局麵,一顆小石子突然蹦跳著落在了我腳邊。我心下一緊,猛地回頭,隻見原本枕著手臂睡覺的陳盤,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爬到了兩丈開外的山坡上。
“陳盤——”我情急之下從背後箭箙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對準了陳盤的後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現在就給我停下來!”
“我沒想逃——”陳盤站在高處回頭衝我露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姑娘,你上來!”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塊黑色的圓形大石,笑著衝我招了招手。
這人到底要做什麽?!我收了弓,扶著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來,把手給我!”陳盤見我上來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一抬右手,將藏在身後的匕首一下頂上了陳盤的喉嚨。
“姑娘,我就想趁咱倆都還沒死的時候聊聊天,你不用這麽緊張。”陳盤把脖子往後一仰避開了我的刀尖,“咱們在這兒說話,君上聽不見,我就想知道君上他到底答應了你什麽條件,值得你這樣豁出性命不顧?”
“你問這個做什麽?”我收了匕首,戒備地看著他。
“好奇,我這人好奇的很,就怕你們待會兒都死了,沒人告訴我,我憋得慌。”陳盤拍了拍手,笑著看著山下的火光。
“齊晉結盟。”我不提衛國之事,隻拿齊晉兩國的盟約來搪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