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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代天受禮(一)

  “珍匣……”在風暴之中,一聲虛弱的呻吟打破了可怕的對峙。


  “宓兒,我在這裏,我在這兒。”燭櫝丟下滿臉漲紅的瓊女飛身撲到了床邊。


  “珍匣……珍匣……”宓曹的眼神依舊飄忽,她隻能摸索著拉住了燭櫝的衣襟。


  “我回來了,再不走了。你怎麽樣,可是疼了?”燭櫝捏著她的手,眼中已滿是淚光。


  “我不想死,我怕……我怕黑,珍匣,我怕……”此刻的宓曹褪去了她滿身的利刺,她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緊緊地拽著燭櫝的衣服,蒼白消瘦的手背上布滿了青紫色的血脈。


  “不怕,你不會死。記得我說過的嗎?耳垂圓溜溜的女孩都能長命百歲。”燭櫝笑著用指腹抹去宓曹臉上的淚水,然後拉著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耳垂上,“瞧,你的多圓。”


  “你騙我的,你那年失約沒來,我就知道你是個騙子……騙子!你們都是騙子!你們都瞧不起我,都想我死……我要讓你們後悔……”宓曹的聲音從初時的尖銳變得越來越弱,最後已經幾不可聞。


  “宓兒,別睡,你醒醒——”燭櫝一手把宓曹摟了起來,“我失約了,我負了你,我是個騙子,你起來罵我,我欠了你那麽多,你不能就這樣饒了我啊……”男兒的淚水灑滿了衣襟,房間裏的血腥之氣也越發濃重。我掀開被褥一看,宓曹兩腿之間儼然又多了一灘鮮紅的血液。


  “先給她喂藥吧。”我急忙端著藥走到燭櫝身邊。


  “喂藥?如今即便喂的是仙藥,她也活不了了!”燭櫝一把揮開了我,他低頭握著宓曹的手吃吃笑道,“這回你高興了,她死了,你們就都高興了!”


  “是她先害我的,是她……”瓊女望著燭櫝,癱坐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血崩之症,無藥可醫。


  看到宓曹身下的那灘血時,我就明白,這個驕傲的姑娘這回是真的活不了了。


  六年的時間,她逃過了邾國的政變,逃過了奴隸販子的毒鞭,她甚至逃過了雍城的那場戰火。可這一回,她卻沒能逃過一個女人的怨恨。


  高牆深院裏的戰鬥永遠都藏在暗處,當嫡妻有了孩子,她怎麽可能會放過懷孕的妾室,尤其是一個仗著夫君的寵愛無視自己的妾室。


  宓曹尷尬的身份,咄咄逼人的脾性讓她成了這場戰鬥裏千夫所指的一方。燭過、郵良、瓊女,包括這府中的奴仆,如果所有人都視她為敵,那麽燭櫝一人的愛又怎能護得了她?她既播了怨恨的種,就注定逃不開怨恨的果。


  我默默地看著屋裏的三個人,不禁想,如果當初宓曹能再圓滑些,卑微些,那結果會不會不同?

  當我的視線落在宓曹痛苦卻依舊倔強的麵龐上時,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無比可笑。如果宓曹變得圓滑、卑微,那她便不是她自己了。這個從雲端跌落穀底的小公主,也許就是靠著那幾分咄咄逼人的驕傲和猖狂才堅強地活到了現在。


  “宓曹,君父來信了——”這時,房門外突然奔進來一個梳高髻,穿錦衣,手拿帛書的女子。一樣的鳳目,一樣的長眉,隻是眼前的女人比起瘦高的宓曹要圓潤,富態。


  “阿姐……”宓曹聽到女子的聲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掙開燭櫝的懷抱,猛地坐直了身子,“阿姐,君父要來了嗎?來接我回去嗎?”


  “君父來信了,扶持邾子革的吳王打了敗仗,越王已經答應幫君父回國奪位了。”曹孺人抓著宓曹的手喜不自禁。


  “珍匣,你聽見了嗎?君父要複位了,我又是公主了,你聽見了嗎?”宓曹蒼白的麵龐泛起一抹異樣的潮紅,她拽著燭櫝的手,一刻不停地說著。


  “我聽見了,你累不累?我們先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好嗎?”燭櫝見宓曹有了精神,一時間又驚又喜,他攬著宓曹的肩膀嚐試著讓她躺下來。


  “不!珍匣,君父要複位了!我又是邾國的公主了!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要讓那些作踐我的人都知道……珍匣,娶我為妻吧!你那年在清碧池前發過誓的,我不要做侍妾,我是邾國最尊貴的公主!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宓曹的嘴角綻開了一個美麗而驕傲的笑容,然後,她便帶著那個笑容滑倒在了床上,再也沒有醒來。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門外響起的紛亂的腳步聲,在我回到太史府後的第二天,我的腦子裏依舊回響著那些嘈雜驚恐的聲音。


  宓曹死了,那個站在奴隸台上怒視我的女孩,帶著她最美的笑容死在了情人的懷裏。


  吳王敗了,陷害宓曹的邾子革敗了,她的君父獲得了越王的支持。不久的將來,宓曹也許真的能如她所願,風風光光地回到邾國,然後再用她公主的權勢懲罰那些作踐過她的人。


  但命運和她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她死了,死在了一切美好未來的前頭。燭府的宗廟裏不會有她的名字,她的屍體會被抬出燭府草草地埋掉,她會以一個獲罪侍妾的身份被人徹底地遺忘。


  可我忘不了,十年,二十年,隻要我看到無邪的臉,我就會想起當年她怨恨的眼神。


  她與我,都是這亂世洪流中的一片浮葉,明天會漂到哪裏,沒有人知道。如今,她的漂泊已經到了終點。而我呢?我的未來會在哪裏,我的終點又會在哪裏?


  這一夜,我睡得極不踏實,依稀做了幾個和宓曹有關的夢,醒來卻已不記得夢中的場景。身上覆了一層密密的細汗,外麵不知何時起了風,我披著外袍站在屋外的台階上,遠處的天際時不時落下兩道明亮的閃電,照得天幕忽明忽暗。風吹起我的長發,揚起我的長袍,我閉上眼睛,任狂風卷著雨點重重地打在身上。


  這樣的風,這樣的雨,何時才能停息?

  這樣的亂世,這樣的紛爭,何時才到盡頭……


  今早,明夷派人送來了一封帛書,一筒葦杆。伯魯要到南方的安邑養病,明夷決定同行。帛書上說,竹筒裏的是刻了字的密函,天樞坎卦的主事因為它送了命。


  坎卦裏的人,是負責搜羅天下各國信息的商人。坎卦的主事明裏是齊國富甲一方的商人,暗中卻負責收集、買賣各國訊息。明夷沒說他是如何得了這份密函,隻說這葦杆上似乎刻了好些趙家采邑的名字。他將密函贈給我,是想讓我解密之後帶到齊國交給無恤。若此事真與趙家有關,就當送無恤一個立功的機會,若與趙家無關便隨我出售,一切所得,隻當是這些日子我為伯魯看病的診資。


  天樞的坎主為了這筒葦杆送了性命,不難想象這上麵記的會是怎樣驚人的秘密。


  如果我在幾天前得到它,我一定會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開其中的秘密。可從燭府回來之後,我忽然覺得累了,倦了。今天是一筒葦杆,明日也許是一封血書,我解開了這一個,還會有下一個。隻要紛爭不停,就永遠都會有新的陰謀,新的犧牲。


  我不想再在洪流裏掙紮,我想尋一處避風的灣口,避開這漫天的風雨,無盡的爭鬥……


  兩日的狂風驟雨之後,新絳城終於迎來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知道,在既定的命運前,我避無可避。


  淺藍明亮的天空上,魚鱗般細小的雲片被風吹拂著連綿到了遠方蒼茫的山巔。


  從四麵八方趕來的人們把新絳城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食時,祭祀的隊伍從公宮出發。黑甲武士隊首開道,身穿五彩羽裙的百巫緊隨其後,擊皮鼓,且歌且舞。晉侯頭帶冕冠,身著飾有日月山川紋樣的禮服坐在四驥馬車之上。在他身後,是晉國四卿和上百名身穿禮服的各階大夫。


  街道上圍觀的人們先是避讓,車隊通過後,便又自覺地跟在祭祀的牲品之後,浩浩蕩蕩地朝新絳城外的祭壇走去。


  此番為祭禮而建的祭壇是一個高十丈,徑寬三丈的五層圓壇。在圓壇的頂層早已陳列好了祭祀所需的鼎、簋、卣、觥等一應青銅禮器。由於這次祭禮的目的與以往不同,因此從九原等地聞訊趕來的國民、庶民都被破例允許在離祭壇十丈之外的地方全程觀禮。


  吉時一到,鼓樂齊鳴。


  晉侯在史墨的指引下,手持玉圭緩步走上祭壇。殺牲,點火,半個時辰之後,晉侯以青煙為訊,請求天神接受晉人的奉獻。


  在祭祀中,天神無法直接享受牲品,因此需要為祭禮找一名通神之人,由他來代替天神受禮、賜福。這個人便是祭天儀式中的——“屍”。


  而今日,我便是那個代替天神接受祭享的凡人。


  為了這一刻,史墨拿出了他當年為周王祭天時所穿的巫袍——烏金袍。這是一件藏滿玄機的巫袍,它曾讓史墨成為世人口中的一個神話,也奠定了他在晉國多年來不可動搖的地位。這一次,史墨是想借由烏金袍的“神力”把他昔日的榮耀傳給我。夫子過世時,放心不下他年幼的女徒。這個與夫子有著相同麵貌的老人也希望在他百年之後,讓這份接近神的榮耀,保護我不受他人的欺辱。


  那一日,當史墨把沉甸甸的烏金袍交到我手上時,他說,如果我穿上這件烏金袍當著百官黎庶的麵接受了晉侯的獻禮,那麽我將和他一樣再也走不出世人的視線,走不出無盡的紛爭。這,便是榮耀的代價,保我平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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