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鮮虞戰俘(一)
“四哥想要世子的位置想瘋了,他派了然女在我身邊,又派了兩個武士跟著大哥去了平邑。六弟身邊、卿父身邊也都有他的人。他既然苦心安排了那麽多,那這個罪就由他去頂吧。”
“他安排了哪些人,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起趙季廷剛回新絳那會兒,又送芳荼又送良駒,絞盡腦汁想要爬到世子的位置上去。沒想到,他辛辛苦苦的設計和安排,最終卻變成了了自己的絞索。
“司怪四衛已經去了平邑,之後幾日,四哥安排的那些人都會一個個被逮出來。他安排在別處的人且不去說,他實不該在卿父身邊安插眼線,那會要了他的命。”
我看著無恤嘴角那抹冷冷的笑意,心裏一陣唏噓,趙季廷是正妻所出的嫡子,趙無恤是割草喂馬的小奴,一個立在雲端上的人如何能看清地上的一隻螞蟻?他趙季廷以為趙無恤隻不過是隻剛出蛋殼的雛鳥,因晉陽城之事才得了趙鞅一點點賞識。可他哪裏能料想,這個被他瞧不起的庶子早已經暗暗地長成了一隻噬人的猛虎,隻要他露出一點點破綻,就會被它連血帶骨地吞掉。即便到了今天,趙季廷也未必知道是無恤在他背後動了手腳,這才是我眼前這個男人的可怕之處。
我久久不語,無恤手掌一抬把我的臉捧了起來:“阿拾,我不想騙你,卻也不想讓你怕了我。我趙無恤不是個好人,卻想在你心裏做個好人。”
在我心裏做個好人?
他殺了趙孟禮,嫁禍趙季廷,這兩個人都是他同父異母的至親兄弟,於禮於法他都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可我會埋怨他不是個“好人”嗎?不,即便知道了這些,在我心裏,他還是那個懂我憐我的“張孟談”,護我愛我的紅雲兒,難道這就是女人的私心?
“你為什麽不說話?”無恤看著我,眉頭越蹙越緊,在談及那些腥風血雨的陰謀時,他一臉淡然,可如今卻滿臉焦急。
“紅雲兒,對不起,我想……我也許……”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眼睛,雙手輕輕地扶上他的胸膛,就在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聽我說話時,我一把扯開了他的衣襟。赤裸的胸膛上纏著一大片厚厚的白絹,左肩離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有一塊碗大的殷紅血漬。我撫上那鮮紅的印記,指尖溫熱濡濕的觸感讓我的鼻頭猛地一酸:“你是想讓我知道你到底有多能忍嗎?你告訴我你殺了自己的親生兄弟,卻不能告訴我你受了重傷嗎?”
“哎,終歸瞞不過你。”無恤苦笑一聲拉起自己的衣服,“我是不想讓你擔心才不願告訴你的,傷口不深,血流得多了點而已,過兩天就好了。”
“傷口不深?你還想要我拆開來看嗎?!”我看著他的臉,又氣又惱。
“好好好,算我服了你。”他抓著我的手,無奈道,“卿父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人,我既然走了這一步,就要走得真一些,險一些。傷口是有點深,但是真的上過藥了,過些日子會好的。對了,你剛剛說給兄長送了藥,他今日可好些?”
“不太好。世子知道趙孟禮的死訊後,暈過去了。”
“那現在呢?可醒了?”無恤把衣襟胡亂理了理,“我去看看他!”
“你別去!”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紅雲兒,我不想你對他撒謊,也不想讓他知道是你殺了趙孟禮,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無恤聽了我的話愣住了,在趙孟禮的事情上,無論他說真話,還是假話,對伯魯來說都是一次更大的打擊。
“紅雲兒,自明夷走了之後,世子的身體就沒好過。如今他又受了這麽大的刺激,怕是會一病不起。明日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我想在這裏多留半個月,晚些時候和你在臨淄城見麵可好?”
無恤長歎一聲,輕輕把我摟進懷裏:“這原是我的錯責,如今卻要你來替我贖罪。齊國的事,我會處理好,你就安心留下來照顧兄長吧。別擔心我,照顧好自己,若累了,就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半個月後,我一定去臨淄找你。你身上有傷,就坐馬車去吧,別騎馬了。”
“嗯。”
“齊地多魚鮮,但你身上有傷,得忌口。”
“嗯。”
“還有,齊相陳恒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你要殺的是範氏和中行氏的人,他和右相闞止的事千萬別牽扯太多。”
“嗯,我都知道了。”無恤把下巴輕輕地擱在我肩上,呢喃道,“女人,臨淄城有天下最大的教坊,最美的舞伎,晉國的男人去齊國前,妻子總要叮囑,莫要戀上教坊女,莫要醉酒雍門街。你囑咐了這麽多,怎麽獨獨忘了這一條?”
我笑著攬緊他的腰,輕聲道:“到了臨淄城,你先去趟雍門街吧。那裏來往的齊國權貴最多,消息也最多。”
“哎,這就是我的小女人啊!”身前人長歎一聲,雙臂收得愈發緊了。
第二日無恤走的時候我沒有去送他,我想無論再過多少年,我還是會像現在這樣,討厭送別,討厭看著離人越行越遠。
伯魯自那一日後便一病不起,早幾日還清醒些,可越往後人越昏沉。到了第七日,幾乎一天隻有吃飯喝藥的時候是醒著的,其餘時間一直躺在榻上沉沉地睡著。
這七天裏,荀姬隻來過兩回,每回都隻在伯魯身邊坐一會兒就走了。從伯魯向趙鞅請辭世子之位後,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以往對伯魯的執念,對府中侍妾的防範似乎都煙消雲散了。她這個夫君一下子就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這個認知多少讓我有些感歎夫妻情分的炎涼。
另一頭,然女忍不住酷刑供出了趙季廷謀刺無恤的計劃,司怪四衛也在趙孟禮的隨行衛兵中發現一人曾受過趙季廷的重賞,最後連帶著還挖出了趙季廷埋在趙鞅身邊的眼線。
事情正如無恤之前預料的那樣,趙鞅對趙季廷在他身邊安插眼線的事發了雷霆之怒。原本趙季廷因謀刺之罪已經被送往西麵的一座小城監禁,後來趙鞅派人連夜送去了一把匕首。
自作聰明的趙季廷,還沒走到那座要囚禁他一生的小城,就自裁在了路上。
趙季廷死後,趙鞅便患上了風寒,史墨來府裏做了一場巫祝,我也被召去煮了幾副安神的藥湯。趙鞅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對外,要調兵遣將準備和衛國的戰爭;對內,朝堂之上日日要與智瑤爭鬥,平衡各家關係。如今,家裏連喪二子,再硬朗的身子也有吃不消的時候。
可就在幾日之後,離新絳城不遠的九原又傳來了災情,說是今春剛剛抽條的秧苗一夜之間全死了。一時間,新絳城中議論紛紛。街頭巷尾,酒肆教坊,無論國民還是士族,人人都在談論此事。大家都認為這次災禍是上天對國君和四卿治國不滿的警示。
晉侯自年初就一直噩夢纏身,隔三岔五就要召史墨進宮除厄。這會兒出了九原之事後,就火急火燎地召了趙鞅、智瑤、史墨一群人進宮商討對策。
新絳城內從上到下一片混亂。
這一日,我把伯魯托付給了巫醫橋,自己背了竹筥去城外采藥,回來時在趙府門口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郵大夫,你怎麽來了?晉陽城的溝渠挖好了?房子也蓋好了?我的小白呢?”我堵著藍衣玄冠的郵老頭一通追問。
“溝渠沒挖好,房子也沒蓋好,你的小白現在已經在趙府的園囿裏了。”郵老頭說到小白時依舊酸味十足。
“那你怎麽回來了?這可是失職哦。”我咧嘴笑道。
“失職的另有其人,你最好進言卿相,趕緊免了他的官職。”
我正納悶郵老頭說的是誰,身後便傳來了馬車行進的聲音。尹鐸著白衣戴青巾,正駕著一輛黑駿馬車朝我們駛來。
“阿拾?”尹鐸勒韁,吆喝了一聲停下了馬車。
“城尹,你怎麽也來了?晉陽出什麽事了嗎?”
“晉陽沒出什麽事。”尹鐸笑著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好久沒見,你過得好嗎?”
“嗯,我挺好的。你們什麽時候來新絳的?來做什麽?”
“昨日到的,想來問卿相要些人。郵老頭怕卿相一怒之下殺了我,就跟著一起來了。可惜啊,卿相今日不在。”
許久不見,尹鐸孩子氣的臉龐曬黑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多了幾分男子的陽剛之氣。
“你要問卿相要什麽人?怎麽動不動就說要丟性命?”
“這個說來話長啊……”尹鐸說完幹巴巴地笑了兩聲,看樣子似是有什麽難處。
“話長就別站在大門口說了。你們進府去說,馬車就留給老夫吧。”郵大夫從尹鐸手裏奪了馬鞭,衝我微微一頷首就跳上了車。
“郵大夫這麽著急是要去哪裏?”我問尹鐸。
“郵老頭的孫女懷孕了,老頭急著要去看看呢!”尹鐸看了一眼車上的郵良徐徐道。
“是嫁給燭大夫嫡孫的那位貴女?”
“嗯,那位貴女可是郵老頭心尖上的寶貝。說是不想看我送死才陪著來,其實就是想找借口回來探望孫女的。”
宓曹懷孕了,郵家女兒也懷孕了,沒想到燭櫝一下子有了兩個孩子。
我心中正感歎,郵良已經駕著立乘馬車在府門口調了一個頭:“巫士,幫我勸勸這小子。當年趙氏討伐鮮虞國的時候,老夫是卿相的禦手,那些個奴隸在戰場上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他們帶進晉陽城!”
“郵老頭!你……我這都還沒說呢……哎,你還是趕緊走吧!”尹鐸一急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等老夫從燭府回來,再好好敲敲你這木頭腦袋!”郵良說完駕著車飛馳而去。
“鮮虞國的奴隸?你到底想問卿相要什麽人?”
“我們進府再說吧。”